而季琛居然也没有感到很受伤。
半个小时后季琛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他的回球力度明显下降,但还是依依不舍地不想停,反而是裴鲤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把拍子一扔,坐倒在地上,冲季琛勾了勾手指。季琛刚回完一个网前球,这时候便配合地绕过球网,站到裴鲤身边。
“来。”
裴鲤忽然一笑,使了个巧劲儿,把季琛拽倒在自己身上。季琛猝不及防地惊呼了一声。
他们都是一身的汗,裴鲤掌心是湿的,温暖而黏腻。季琛在裴鲤胸前伏了一会儿,避开裴鲤的右肩,用手肘撑起身体,仔细地打量着他。
季琛有很久没有这么接近裴鲤了,尽管他们同居一室。裴鲤呆在家的时间不短,但季琛总是避开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纠结着是靠近还是远离。他害怕裴鲤被自己影响,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与裴鲤对视。
现在裴鲤看起来有点累,眉梢眼角却都是飞扬的笑意。他闭眼小憩着,舒展开的眉心却依然有川字的纹路,颧骨棱角分明,像是瘦了一点,又不能明显地看出来。
“你没睡好。”季琛低声道,目光停留在裴鲤的睫毛上。裴鲤笑了笑,放松道:“上周加班了。”
季琛这才想起,除了对付他这个麻烦之外,裴鲤还有一份需要投入全部jīng力的工作。
他是与裴鲤一路走过来的,知道经营飞讯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而裴鲤从来不说。
他就是不说。
17
季琛开始纠正错误。他得离开。
他不打算简单地不告而别。那是对裴鲤的伤害与侮rǔ。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说服裴鲤,也说服自己。
他的第四次复诊约在了新年前一天。
上一次复诊正巧赶上年底修罗期,飞讯旗下三款软件都在为圣诞-新年活动的企划忙活。裴鲤除了是管理之外还承担了部分核心架构,前一天直接加班到次日早晨,从家里接来季琛就往医院赶。
好在现在新企划已经上线,客服忙成狗,反而裴鲤闲了下来,只需要cao心三天后企划下线会不会出BUG。
自叙的时候裴鲤照常留在外面,季琛做完了常规表格测试,无意识地扣着测试表的纸边。医生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季琛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可以住院吗?”
“你的康复状况良好,”医生翻阅着他的病历和这几周的片子,“我看不出住院的必要xing。当然,如果你坚持住院也可以,要排chuáng位吗?”
季琛沉默下来。
“我能问问原因吗?”医生说。
季琛往等候室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季琛的复诊除开自叙和表格测试外全是要排队的脑电项目。
放she科所在的楼层人多家属多,季琛明显不太自在。裴鲤一数还有二十多个号才到他们,gān脆拉着季琛下楼找个清静地界。
裴鲤记得一个多月前这家医院的绿化还挺不错,可如今是深冬,人行道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什么都没有。他惦记着季琛畏寒,就绕到了住院楼的大厅。比起门诊楼大厅的门庭若市,这里还是很冷清的。
季琛为了做脑电图停药了两天,这会儿jīng神格外不好,双手捧着保温杯,神色恹恹地把脸埋在围脖里。裴鲤挺心疼的,又觉得季琛这乖顺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顺手揉了一把。季琛递过去一个空白的眼神,没有躲开。
裴鲤查了会儿工作邮件,就感觉季琛靠在了他肩膀上。
“小琛?”
季琛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你不过去……飞讯呢?”
裴鲤心头一跳。这是季琛第一次主动关心飞讯的qíng况。他笑了笑,轻松道:“看起来还不错。我问问陈彤旗,让他跟你说。”
裴鲤接人回家之后就把找到季琛的事儿跟飞讯那帮熟人说了,但毕竟季琛不想要病qíng公开,裴鲤也没仔细讲,只说养病怕吵。陈彤旗和徐哲知道点端倪,合计了一下就让陈彤旗和唯一的女孩儿郑雪做代表来探了一次病表表心意。
裴鲤跟季琛说这事儿的时候挺忐忑的,心说不行就拒了,不能让季琛烦心,没想到季琛很平静地答应下来了。
陈彤旗他们来的时候季琛全程都表现得很平静,事后却发了一场低烧。季琛没说,但裴鲤猜到了原因,又是懊恼又是憋屈。
而季琛只是说,迟早要来的。
裴鲤拨了陈彤旗的Skype,但奇怪的是陈彤旗没在线。他改拨给了徐哲,后者那张大脸很快出现在屏幕上。裴鲤帮腔,替季琛聊了两句,又跟徐哲讨论了一会儿新活动的现状,刚一挂断,就感觉季琛在扯他袖子。
“彤哥。”
季琛用眼神示意电梯的方向。裴鲤跟着看过去,几个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儿围着两个成年人往门口走,其中一个正是陈彤旗。
陈彤旗显然也看到他们了,跟身边的中年人说了几句就朝他们走过来。他去探过一次病,知道季琛已经出院了,此刻便疑惑问道:“小琛这是?”
“复诊。”
裴鲤简短回答。
裴鲤没细说,陈彤旗也不好问,只是习惯xing地关心了几句。饶是如此,季琛仍然紧张地绷直了背,应答的语气十分僵硬。
裴鲤看不过去,接过了话头:“你怎么在这儿呢?探病?”
陈彤旗叹了口气:“陪我哥来看看。方方死了,他心里过不去。”
他冲身后努努嘴:“搁那儿当知心叔叔呢。儿童节和圣诞都来过,这第三回了。劝不动,就随他了,也当有个慰藉。”
裴鲤想起来陈彤旗好像说过这档子事儿,跟季琛介绍道:“方方是彤旗的侄子——”
说到半句就停了。
陈方方是自杀的,裴鲤怕季琛联想到他自己。
季琛的反应有点大。隔着大衣,裴鲤都能感觉他震了一下。
他生硬地问道:“方方,年初在北海吗?”
陈彤旗不明白这问题的来由。他想了一会儿,犹豫道:“应该不在?我哥老早就离婚了,方方年初好像在他妈妈那儿,深圳。”
季琛便不说话了。
陈彤旗坐到裴鲤旁边,撑着下巴看一群小孩儿围着他哥玩闹。他喃喃道:“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儿。”
裴鲤也想不明白。那些小孩儿是都挺开心,算陈家大哥做了件好事;但他自己呢?是有所慰藉还是触景伤qíng?
他下意识侧头去看季琛,而季琛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彤旗的哥哥挥别了那些小孩儿,陈彤旗跟了上去。裴鲤看了眼时间,估计快要到号了,便与季琛起身回了门诊大楼。
等结果的时候季琛一直很安静。医生调整了季琛的药量,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鲤瞬间炸毛,紧张地问医生季琛的qíng况是不是恶化了。医生很尴尬地瞥了季琛一眼,来不及搭话,就看见季琛扯了扯裴鲤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鲤确认完医生只是“随口一说”,接着惦记起季琛问陈方方名字的事儿。他又不好在这儿问,一路上担惊受怕,硬是憋到了回家才问道:“你认识陈方方?”
季琛漠然应了一声。
裴鲤已经习惯季琛偶尔的不在状态了,再着急也不会随便追问。他见季琛已经服过药了,便拆开外卖盒子递给季琛一份。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忽然停下来。裴鲤跟着停了筷子。
季琛没有看裴鲤。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道:“我是在深圳的医院认识方方的,他有贪食症。”
陈方方才十岁。他会讲马三立的相声段子,没进入变声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来就像樱桃一样甜。
季琛教陈方方做作业的时候,方方把下巴搁在写字台上,右手快速地抄写着英文字母,抄着抄着就流泪了。
他说,他妈妈不相信他有病,觉得他是装的。
他说,他爸爸妈妈要离婚,没空理他,他总是挨饿。
他说,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点治好,回去上学。
他说,他不喜欢吃药,药物让他变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业的。
季琛垂下眼,轻声道:“他一边讲一边哭,手里的笔一直没有停过。”
倾诉是艰难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没办法停下来。
他不受控制地讲述着,起初还沿着时间线,后来便只剩零碎的片段与感想。他讲了方方、讲了护士、讲了一个看不出异常的qiáng迫症老头,还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并不多,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清醒到能够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复述那一段经历,讲着讲着,不知什么时候一抬头,便看到裴鲤皱紧了眉,一脸鲜活的痛苦与愤怒。
“裴鲤,”季琛认真唤道。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裴鲤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18
季琛有了新的纠错计划。
他按时服药,规律地参与心理治疗,每两周去医院复诊一次。这样的生活漫长得像永不止息,可季琛能感觉到他在慢慢变好。
他仍然有轻生的念头,却不再冷静压抑地在脑子里规划好cao作方式,仿佛随时准备殒身悬崖;他开始在裴鲤加班时主动出现在客厅寻求陪伴,并逐渐摆脱了那一大摞的文件和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带给他的心理压力;他注意到上一次的复诊中,医生在医嘱中减少了氯丙咪嗪的用量。
没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要求或保证,但季琛心存希望。
也许他能在冬天结束之前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
裴鲤在季琛主动问起他走后飞讯的法务jiāo接qíng况时开心得要命,很大爷地表示一切运作良好,飞讯只是险些死了两三次——也许更多。
“但是都挺过来了,”裴鲤摸了摸鼻子,“就这么死了肯定不甘心啊,能做好就做好。B家来谈过一次收购,没谈妥。他们之前拿到的竞品就是被他们运营搞死的,大家都舍不得。再加上价钱也不合适。陈彤旗说得对。会运营的,几千万也卖;死得快的,几个亿也卖。”
季琛被逗得弯了弯眼,放松地靠在餐桌上,调侃道:“估值真高。”
裴鲤特认真地看季琛:“搁半年前,我们两百万就能把飞讯卖了。多亏有你。现在我们对飞讯的心理预期高于任何评估方。这是团队的信心。”
季琛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尴尬地想要移开目光。
裴鲤没给他这个机会。
裴鲤问:“能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让我持股么?”
那天的qíng形裴鲤回放过无数次,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怀疑过这是不是季琛策划的什么让飞讯规避风险的法子,但飞讯的临时法务胡律师在他遮遮掩掩地说完之后很明确地告诉他没这回事。
而关于股权划分,即使说到大股东的经营管理权问题,季琛本人原持股5%,裴鲤持股27%,就算有这21%季琛也不能越过裴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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