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琛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被关心的欣喜与不被信任的痛苦jiāo杂着,令季琛一阵反胃。他压抑着这种qíng绪,宽慰道:“我、我没事,只是下来走走——”
裴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想说什么,yù言又止的表qíng令季琛更加难受。他猜想裴鲤态度的转变来源于他的病历。
这就是季琛不愿意把他的病告诉裴鲤的原因。
他应该以独立的人格与裴鲤并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株枯藤死死攀附在乔木上。
他应该那么做。他知道的。
裴鲤执意全程陪同裴鲤,从食堂到厕所。
季琛在做脑电地型图之前试图说服裴鲤让他休息一会儿,毕竟这个项目时间很长。然而一个小时后他走出检查室,依然看到了裴鲤坐在等待席上敲打着笔记本电脑。
“……我们谈谈。”
季琛迟疑着坐到裴鲤身边。温热的人体温度让他瑟缩了一下,季琛随之挺直了腰背。
裴鲤的关心对他而言从来不是负担。与此同时,他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负担。他习惯做对的事,习惯照顾周围所有人,习惯惯着裴鲤,随时准备退让。
但那只是完好的他。
季琛深知抑郁发作的时候自己有多麻烦。
那时的他就像一条喷着毒液的蛇,一边绝望地依附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一边伤害他们。
他会让裴鲤难过。
绝对不行。
“我……生病了,”季琛艰难地选择着词汇。他的大脑沉闷着拒绝jiāo流,思维因为药物而变得迟钝,他害怕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这不是说我会随时去——我能照顾好自己……大部分时候。你不用这样的。”
季琛发现裴鲤的肩膀一下子绷紧了。他紧张道:“我做得不对吗?”
“不。”季琛立刻否认。他还是让裴鲤误会了,季琛郁郁地想。
“这一次幸亏有你,谢谢你照顾我,我很喜欢有你陪着……但你不应该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我身上——”
季琛越说越小声。自我怀疑令他的一切判断都蒙上了yīn影,季琛甚至不知道驱使他拒绝陪伴的原因是自立、自私、还是自闭。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裴鲤,而他应该推开裴鲤。混乱的思绪和逻辑堆在破碎的句子里。
他坚持讲完这一段话的原因只是因为对方是裴鲤。
有那么一小会儿,裴鲤没有说话。然后他皱起眉,指节扣了扣膝盖,疑惑道:“这跟指导意见不一样。”
“?”
“我查了资料,”裴鲤颇为尴尬地挠了挠鼻梁,“昨晚。啊,都说那什么要‘陪伴’、‘支持’、‘理解’之类的。我自认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支持理解你啊,那我能做的只有陪陪你了。”
季琛顿了一下,毫无来由地觉得自己脸红了。他不能区分这是药物的效果,或是他真的恢复了感知力,只好讪讪地移开目光,平复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涟漪。
裴鲤调出来他刚刚浏览的网页,季琛一眼就看到了标签栏里几个熟悉的互助会网址。他抿紧唇,拒绝道:“你认识的是我……还是‘典型重症抑郁患者’?”
裴鲤便沉默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再抬起头时,裴鲤的眼睛亮得像火:“我明白了。”
……
实际上,季琛没想通裴鲤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整天裴鲤仍然全程保持着保护yù过剩的状态。在接季琛出院的时候,裴鲤甚至不征求他意见,直接带回了他自己家。
“……我以为,我们说清楚了。”
季琛被裴鲤按在座位上,沉默地看裴鲤替他确认安全带扣好。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嘲地想着幸亏他还在用氯丙咪嗪。xing`yù抑制的效果真的不错,他离裴鲤这么近也不会出现尴尬的反应。
裴鲤打了个转向,缓缓汇入医院门口的车流。他侧头对季琛无辜一笑:“我想你了啊,小琛,我担心你。”
季琛就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应该拒绝的。他一直知道。
他看向车窗。惨淡天色下街道上的来去人cháo都成了虚影,季琛身后,裴鲤在驾驶座上耐心地等jiāo通灯。
16
季琛估计裴鲤的疑问有一座山那么多。但裴鲤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他没有问季琛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辞职,为什么联络不上,像是打算彻底退出裴鲤的人生轨迹。
他也没有问季琛为什么病了,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为什么季琛半年来的病历那么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季琛不说话。
季琛猜想这也是来自指导手册的建议。他为此心存感激。
漫长的冬季令季琛日益倦怠。他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糟糕。
季琛的病在青chūn期后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从大二开始停药了三年,几乎完全康复,直到肄业半年后因为压力复发时,他的症状也只是在无人处郁郁寡欢——和地球上4%的人类一样,轻度抑郁。
那跟现在是完全不同的。
季琛现在会独自抱膝坐在窗边很久。时间在他周身悄然行走,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渐渐失去jīng神与活力,神色恹恹,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总是长久地独自呆着,只有每次服药后到血药峰值的那大半个小时里会有意识地去做些什么,像是看书、聊天、或者漫无目的地散步。
那大半个小时并不是天堂。季琛会在药物作用下产生一种轻浮的温暖感,他会口无遮拦地倒出积蓄在他心底的毒液:那些悲观的、绝望的、厌世的念头,那些负面的观点与批评,那些毫无逻辑的抱怨。
然后他会在药物效果减弱时花上一整个下午懊恼自己的行为。
一切就像是他整个初中生涯的翻版。
季琛能感觉到他说出那些负面言论时裴鲤的错愕。也许裴鲤已经掩饰得很好,但季琛足够敏感也足够了解他。
当然,那不是裴鲤的问题。一切的错归于季琛,一切的痛苦煎熬也都属于他。他喜欢裴鲤,早已习惯于用最好的自己面对裴鲤,用自学来的心理知识表现一个不那么开朗却十分乐观、认真生活的外在形象,可是——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也许裴鲤不怕的。
他并不推开季琛,看着他的眼神温暖依旧。他有着完美的倾听姿态:不反驳、不附和。
那令季琛庆幸之余,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把太阳扯入泥潭。
裴鲤不像jīng神科的护士。他没有经受过训练。他会失望、会难过。他甚至不拥有一个能躲开季琛好好休息的假期。
那么他也许会被季琛影响,甚至逐渐熄灭。
这样的念头令季琛恐慌。他的自私令他自己恶心。他不该住到裴鲤家。他应该永远呆在医院,用药物和电击调节自己的激素水平,直到他能在阳光下像正常人一样行走、jiāo流、工作。
深冬越来越短暂的日照时间让季琛停止了散步。他整日整日地蜷在chuáng上,神思恍惚,看一整天的电视剧却说不出任何剧qíng。他只在复诊的日子跟着裴鲤带出门。他害怕陌生人的接近,甚至无意识的视线也会惊扰他。
季琛感觉自己像一坨巨大的病原体,无时无刻不在传播错误与伤害。而受害最多的无疑是裴鲤,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那是不可饶恕的。他应该推开裴鲤。
……但他竟然舍不得。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开裴鲤,哪怕自私和愧疚像锯子一样撕扯着他的理智。
软弱像淤泥般束缚着季琛的手脚,他只是竭尽所能地退了半步。
裴鲤没有要求太多,只有在季琛开始缩减每天的聊天时间后采取了行动。
季琛住在裴鲤家的客房。安全起见,季琛克制住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冲动,从不锁门,而裴鲤也向来只是象征xing地敲敲门,并不会真的等季琛的回复。
这是他们在大学期间养成的默契。
季琛听见了裴鲤走进来的细微响动。他不想动,本能地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会裴鲤的善意——那是极不公平的。
他压榨着所剩无几的主动xing偏头看了裴鲤一眼。没有微笑或者亲昵地招呼。
这是季琛现在能做到的最多最多了。
裴鲤把这一眼理解为积极的信号。他踢掉拖鞋,在chuáng沿挨着季琛坐下。
季琛没有动,沉默等待着裴鲤的劝说。
然而裴鲤太擅长令人意外。
他从口袋里抓出来一个网球,抛接了一次,邀请道:“小琛呐,陪我去打球吧?”
裴鲤订的是市郊室内训练场。
季琛被裴鲤带进场馆时,对萧条景象有些惊讶,然后他意识到也许今天是工作日。
他早已丢失时间概念。
他们并肩向私人训练场走去,路上有戴着球帽的工作人员与他们打招呼。季琛为此轻微地颤抖起来,而裴鲤忧虑地看着他。
裴鲤没有开口问起是不是要就此返回。
季琛也没有。
运动服是裴鲤准备的蓝白斜纹网球衫。他替季琛扣好领口那枚隐形扣,又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一番,chuī了声口哨:“真好看。”
季琛轻微地扬起唇角。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知道自己有多么苍白憔悴、形销骨立,衣长合适的球衣几乎能塞下两个他。
但裴鲤就是有本事把一切玩笑话都说得像是真的。
热身之后裴鲤先去练发球,季琛在场地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裴鲤的体态矫健,平击发球的动作短促有力,像是一击即中的狩猎者。熟悉的画面让他渐渐握紧了球拍。
季琛现在的反应速度比以前下降了很多,体力恐怕也不太行。
然而他是一直想要与裴鲤比肩的。
裴鲤擦着汗水往回走时就看到季琛在练习空挥。他的握拍节奏一如既往无可挑剔,拉拍的动作从僵硬到放松,前挥的控制也渐渐找了回来,只除了力量远不如前。
“陪我打一场呗?我再练练左手。”裴鲤笑着揉了揉右肩,“之前伤了肩膀,右手现在连上旋球都发不了,实在不得劲儿。”
季琛没有质疑这句话。他回给裴鲤一个紧张的微笑,站到了球网另一端。
裴鲤的左手球确实是练过的,有角度有落点,就是速度差了一些,刚好够季琛反应过来。
他起初只是拘谨地站在底线,安稳地打慢悠悠的回合球,体味着手臂上熟悉的力量感。裴鲤的来球十分稳定,季琛渐渐地习惯起来,开始追一步外的反手球,还在几个回合之后回过去一个近身球。裴鲤没接住,大臂上狠狠挨了一下。
季琛看到裴鲤抗议似的举起拍子挥了挥,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季琛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中间有一次正手没接稳,被打飞了拍子。
裴鲤当时就慌了,特别紧张地扔了拍子跑过来查看一番,发现只是飞拍没有受伤之后终于放心了,指着挂在防护网的球拍就开始没心没肺地笑,根本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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