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勤的护士过来扶着他走了一段儿,在进病房之前碰到了拎着保温盒的裴鲤。
“家属怎么陪chuáng的啊?”护士不满地指责道,“病历上写着呢,7chuáng病人得卧chuáng。下回想上厕所就背过来,或者去弄个尿壶。”
也许是体内未循环完的药物的缘故,季琛刷地就脸红了。
他结结巴巴地对护士道了谢,刚想替裴鲤解释几句,就被人直接捞起来,半扶半抱着弄回了chuáng上。
裴鲤使的劲儿有点大,季琛怀疑自己腰上留印子了。
裴鲤看起来很不高兴。
应该说,自从季琛醒来开始他就不高兴,现在明显地生气中。
季琛愈发明显地意识到自己错误。不论是回北海的决定,还是那一通电话……
是他麻烦裴鲤了。
裴鲤沉默着收拾好了粥盒,忽然向着季琛扬起了胳臂。季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就看到裴鲤越过了他的肩膀把放在他chuáng头的勺子拿了起来。
“躲什么?”裴鲤低声问。
季琛摇摇头。他接过勺子和粥盒,小口地吃了起来。裴鲤撑着下巴看他。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逐渐尴尬,连呼吸都粘滞在暖气里。
走廊里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哭嚎。
季琛经不起吓,钢勺一抖,在粥盒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裴鲤赶在粥洒出来之前扶住了粥盒。他把勺子递还给季琛,季琛勉qiáng地露出一个微笑,想要伸手去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对不起,”季琛开始深呼吸以平复恐慌,他的手还在抖。季琛不想这样,但他控制不了,越是着急越是做不到,“我、我不能——”
季琛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裴鲤在等,在用那双温暖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视他。他绝望地呜咽着,试图向裴鲤道歉,可所有话语都黏在了舌根,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裴鲤在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按了护士铃,并试图靠近季琛,却被季琛以极其明显的动作躲开了。
裴鲤僵了一下。他试探着朝季琛伸出手,缓慢地靠近,换来了季琛更加剧烈的颤抖。他的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深深的折痕。
“……小琛?”
裴鲤想起之前的电话,开始叫季琛的名字。这比直接的肢体接触更有效,季琛的qíng绪平复了一些。裴鲤趁机靠近季琛。他想握住季琛的手,但季琛在松开被面的一刹那就把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他的外套袖子上。
14
轮班护士很快就赶过来了。
“恐慌发作,”护士判断道。她显然对裴鲤有点成见,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刚急诊开的药呢?镇静类,阿普唑仑或者氟西汀。”
季琛仍在大口地呼吸,肩膀剧烈起伏着。他微弱地摇了摇头。
裴鲤倒是想起来什么。他右手衣袖被季琛抓住了,便用左手别扭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几个小瓶在手掌里摆开,递到季琛面前:“是这个吗?”
还没等季琛回话,护士先皱眉了:“是家属吗?有没有护理常识?他现在这样你放心让他选?”
裴鲤平白挨了一顿呛,却也没法发作。
护士替他找到了阿普唑仑,倒出药片递到了季琛面前。季琛还拿不住杯子,裴鲤便用左手把杯子凑到他嘴边,小心地喂给他。
护士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季琛没有进一步的症状就离开了。裴鲤右手袖子还被季琛抓着,只能保持一个别扭地姿势倚在chuáng边,等季琛捱过这一阵。
隔着衣袖裴鲤都能感觉到季琛的颤抖。
但季琛甚至不接受他的触碰。
季琛在此后的一刻钟里渐渐平复下来,并在注意到身侧热源的瞬间迅速松开了手。
“对不起、我——”季琛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他还有些喘,应激xing的泪水湿润了眼眶,折she着窗外的月光,“麻烦你了……对不起。”
裴鲤没说话。逆着光,季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绷紧的肩膀。裴鲤还穿着西装,衬衫的扣子系到最高,领带的条纹隐没在yīn影里。季琛记得,裴鲤的这种形象一般而言只出现在毕业式和重要谈判上。
更深的内疚淹没了他。
“你,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季琛说。他的目光在病chuáng周围游离了几次,最终还是坚持看向裴鲤:“我没事的。”
裴鲤的声音十分僵硬:“我不觉得这叫没事。”
季琛感到羞愧。他解释道:“我请个护工就可以了——”
“护工就够了?”裴鲤打断道。
季琛顿了半秒。他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想要裴鲤,非常想要。但这是错的。那通电话还可以解释为无意,可从深圳飞北海的机票那么彻底地展示着他的自私。他渴求的嘴脸甚至令自己恶心。
“是的,我在深圳也是请护工——”
“你在深圳也住院了?”裴鲤再次打断。
这样频繁打断他的裴鲤qiáng势而陌生。季琛紧张地抓紧了chuáng单。他不喜欢谈论他的病,但如果裴鲤想要知道的话,他会拣出合适的部分。
愧疚在逐渐淹没他。但倘若同样的负罪感能把裴鲤绑在他身边——
季琛开始了艰难的解释:“我……在深圳发作过一次,住院两个多月。但那次比较严重。现在不会——”
裴鲤刚刚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说了。”
裴鲤的手有点抖,季琛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
裴鲤站起来,替季琛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将手臂绕过季琛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低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不会走的。”
季琛被裴鲤整个抱在怀里。那个承诺助长了他心中的期望和恐惧,陌生感如镜花水月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无限的愧疚。他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从深圳回北海更是错上加错。
可他甚至想继续把裴鲤绑在他的错误之中。
季琛忍不住鼻酸:“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裴鲤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短发,“别赶我走,除非你跟刚那个护士似的嫌弃我。”
“我没有——”
“我知道,”裴鲤捏了一把季琛的脸。消瘦的脸颊令他有些难受,“我怕你不知道。”
裴鲤发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然后一双手试探着抱上他的背。季琛把脸埋在裴鲤的胸口,肩膀轻微地颤抖。
裴鲤觉得这不是个坏征兆。他耐心地扮了一会儿猴面包树,直到季琛收回手,很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目光。
“睡吗?还是我们聊一会儿?”
裴鲤问道。他不知道阿普唑仑是什么,但药瓶上有别名“佳静安定”。他猜想那个药有助眠的效果。
季琛为这个问题紧张起来。裴鲤估计那是因为他只有在深圳的半年可以作为谈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季琛忽然变得这么敏感被动。先前还只存在医生口中的病症切切实实地通过季琛展现在他面前,裴鲤必须承认他没有经验。
但他有耐心。
裴鲤清了清嗓子,扯开了话题:“我们在chūn节前出了新app——”
他看见季琛的眼神放松下来,不知是因为感兴趣还是因为逃过了话题。裴鲤也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他搜肠刮肚地讲故事,连陈彤旗刚分手的女朋友都拿过来当谈资了。季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裴鲤,表qíng柔和。
不是以前那样开怀的笑容,季琛只是平和地看着他。而裴鲤意外地发现这似乎也不错。
季琛在半个小时之后困了。他没有说,但裴鲤在连着三个爆点也没逗出他的反应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qiáng行把人塞进被子里躺平。
裴鲤走到chuáng尾,清了清嗓子,季琛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他。
裴鲤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本来打算等季琛睡着了再说,但季琛刚刚的表现那么像是与他认识六年之久的人,裴鲤不想瞒着他。
他从chuáng尾吊绳上摘下病历,朝季琛扬了扬手,佯作随意地问:“我可以看吗?”
没等季琛拒绝,裴鲤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就是怕那个护士又批斗我。不看也没事。”
季琛惊惶地张大了眼。裴鲤几乎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季琛抿紧嘴唇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15
即使服过安定,长期用药的耐受下季琛仍然醒得很早。他熬过清醒的那一阵晕眩与反胃,睁开眼,便看到偎在旁边椅子上的裴鲤。
北海的冬季从十月底延伸到次年二月初。初冬时节天亮得晚,惨淡的天光从窗子渗进来,照得裴鲤也现出了几份憔悴。
裴鲤眼下青黑,下巴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衬衫领子被扯开,领带斜挂在脖子上,西装肩袖因为别扭的睡姿而皱起来。他左手维持着把季琛的病历的病历压在膝头的姿势,右手垂在身侧,松松地握着手机。
季琛看着看着,长久沉睡的心脏里慢慢长出了揪疼着的细小伤口。
他尽量轻巧地起身拉紧了chuáng帘,原本因为闯入眼帘的天光而皱起眉头的裴鲤便舒展开了表qíng。
他对着裴鲤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蹲下`身从裴鲤手里抽走了病历和手机搁在chuáng头。裴鲤的手指很不习惯地屈了一下,刚好勾住了季琛的小指。
季琛舍不得放开。但他需要纠正错误。
季琛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低血压让他眼前黑了半秒。出门之前,他解下病历,塞在病号服的口袋里。一来久病成医,他相当关心自己的病qíng;二来,重症病人需要随身携带病历的常识,也写在他的指导手册里。
是的,他就是一个会随时为任何原因去死的怪胎。
这个想法存在得太久,带来的恐惧也渐渐麻木了。他更害怕他自己。他想要把裴鲤留下来——
季琛深吸了一口气,qiáng迫自己行动起来,转移了思绪。
不能坐电梯在大部分时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对于有药物依赖的季琛。他在漫长的阶梯上因为心跳过速停下来了好几次,才成功下到了楼下花园。
已经有晨练的老病号在那里唠嗑了。季琛避开人群用掉了早晨的药,开始纠结着是不是该去食堂打两份早餐。他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希望能给裴鲤一个小小的惊喜。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护士台,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电梯飞奔过来,还来不及打招呼就被熊抱了满怀。
“……裴鲤?”
搁在他肩头的大头蹭了蹭,动作熟悉又陌生。季琛安慰xing地拍了拍裴鲤的背脊,轻声道:“怎么起这么早?”
说完就想起来,裴鲤为自己在椅子上凑合了一夜,显然是睡得不舒服才起来的。季琛感到一阵羞愧,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鲤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半晌才松开手。
他比季琛高半个头,季琛后退一步,抬头看清他面上惊疑不定的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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