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好看的小孩儿越讨长辈喜欢,越被同龄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见。刘云声身体不好,启蒙晚,不懂事,只是难过。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难过的。
祝老师说,同学们也要照顾后进同学啊。
她左右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励道,班长要发挥带头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落入了深渊。
那是一次秋游。
说是秋游,其实已经立冬了。孩子们裹得厚厚的排队上火车,去省会博物馆看展览。
火车是绿皮慢车,每站都停。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站时,火车要添锅炉水,停的时间更久些,皮的孩子们就窜到站台上了。
季琛在研究儿童杂志的纵横字谜的间隙一抬头,就看到班里几个孩子围着刘云声站着。刘云声不常有这待遇,受宠若惊,懵懵懂懂地直点头。
季琛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才发现少了个人。
季琛跟下了火车,找了一圈才看见刘云声已经钻出了站台围栏。他孤零零站在半里外的糙垛后,冻得嘴唇乌紫。季琛问他在这儿gān嘛。刘云声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说:他们骗你的。我们回车上吧。
刘云声就难过起来。他垂着眼,默默地点了头,跟着季琛转过车站。
而火车已经开走了。
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被留在了站台上。
零下七度,黑压压的云,天际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荒地里倒伏着野糙,举目荒原,狂风chuī得季琛的羽绒服猎猎作响。
寒冷拥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块钱,和一个笨笨的刘云声。
他们很快就冻得发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刘云声,试图用身体为他取暖,但很快意识到这没什么作用。他决定把最近的糙垛抱到站台的柱子后面,让刘云声坐在两堆糙垛中间,又拆开一垛的麻绳,用糙秆围成一个小小的城堡。
糙垛时不时被chuī走一些,季琛就钻出来,把它们重新布置好。
刘云声的小书包丢在了火车上,好在季琛的背包里有水和零食。刘云声说水太凉了。季琛也觉得。但他坚持让两个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刘云声问他:琛琛,我好冷,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点害怕,但不是很严重。祝老师会像平时一样发现他们不见,然后他们就可以去博物馆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较想回家。
刘云声很乖。他在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第二次问起了这个问题。而季琛觉得自己也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没有手表。
季琛知道车站正面挂着一个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进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说,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师就会来找我们的。
刘云声便很乖地点了点头。
季琛第二次觉得饿的时候,车站的灯缓慢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季琛觉得这是某种征兆。他决定不按照家里的三餐时间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时间。
季琛用打颤的牙齿和手指撕开了一包巧克力。水结冰了,他拧不开。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递给刘云声,而后者嚼了一小块就不吃了,只是恹恹地垂着头。
不饿吗?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饿扁了。他以为刘云声是不舍得吃,于是把背包亮了出来。那里面有很多膨化食品,一些威化饼gān,一盒午餐ròu罐头,一包他偷渡来的方便面,还有一盒用来撑场面的费列罗。
但刘云声还是摇头。
现在他的脸色是一种奇怪的嫣红。季琛不确定,也许那是因为那盏灯。
季琛小睡了一会儿。
挡风的糙秆被chuī走了,季琛打了个哆嗦冻醒来,手脚冻得都不能动了。他僵硬地迈着企鹅步,过了一会儿才找回来自己的脚趾头。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着去捡回来糙秆,又钻回“城堡”。刘云声像是睡着了,季琛觉得他的脸真的很红。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边手套,伸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地,手指恢复了知觉,季琛才觉得刘云声有些烫。
他摇了摇刘云声,可小男孩儿也许太累了,没有醒过来。
季琛有点羡慕刘云声。因为他睡不着了。
黑夜沉甸甸地压在车站四周,一切yīn影虚幻而可怖。季琛于是把刘云声拉近了一些,虽然两个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没有热乎气外泄。
季琛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冻僵了。他把围巾拉到最高,帽檐压到最低,眼睛疲惫而酸涩地眨了眨。
呼啸的风声让他有点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过去。他不确定,因为他醒来的时候一切还是一样——
哦,灯熄了。
可天还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为到早晨了还是灯坏了。他希望是灯坏了。
这样说不定到早晨的时候他们就能回家。
他现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馆了。
刘云声还在睡。季琛觉得他跟之前一样烫。
他推了推刘云声,在他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儿还是不醒。
季琛开始有些担心。
他把刘云声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来,试图塞进他嘴里。巧克力被冻得硬邦邦的,戳在发热的脸颊和嘴唇上,留下褐色的痕迹。
季琛捏着刘云声的腮帮子——他不想吃药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gān的——倒进去了一些刚刚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却还是让刘云声呛着了。
但至少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刘云声醒了。
他看起来很虚弱。季琛更担心了。
季琛自己也感冒了——当然,这么低的温度下不感冒简直天理不容。但刘云声看起来更难过些。
季琛想让刘云声吃点巧克力。这次刘云声甚至只接过来舔了舔。
他说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刘云声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刘云声靠在季琛身上,哑着嗓子问他,琛琛,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说:天亮,天亮就到了。
这一次他明确知道自己在说谎。
季琛半抱半拖着把刘云声带进“城堡”。他不怎么饿,但他吃掉了很多糖果和威化饼gān,并且敲掉了一小块冰块含着。
嘴里的冰块让他牙关打颤,有益于清醒——本该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觉自己像是童话里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后他又睡了过去。
季琛醒在一种黯淡而不容错辨的天光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还会转。他用尽了在周五做完一个周末作业的毅力才让自己活动开冻僵的四肢——他连膝盖都不会打屈了。
然后他决定起身去看看车站的时间。
车站里有个空的售货车,轮子的轴承都锈掉了。季琛在售货车最底层翻出来几个打火机,半包烟,一套旅行牙具套装和十多块散装奶糖。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百元钞票,然后又一张。
他把这些钱压在牙具套装和烟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机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对的,但他很冷。
刘云声肯定更冷。
季琛埋在围巾里的嘴角翘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创举,就像鲁滨逊或者汤姆索耶。
他迈着僵硬而骄傲的步子向“城堡”凯旋,其间尝试了一个打火机的温度。
他凑得太近,险些烧到自己的围巾。
“城堡”里的刘云声还在睡。
季琛把外围的糙秆拢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败了一两次,然后火苗升了起来,一霎间蹿到他面前,吓得他跌坐在地。围巾的一角烧焦了,但没有更多损失。季琛给火苗添了一些糙秆,让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冻僵的脚趾还是不会动,但季琛已经没那么在意了。他欣喜地钻进“城堡”,想要把刘云声拉出来一起烤火。
然而刘云声只是睡。
季琛发现刘云声的脸已经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惨淡的白。
他也没有昨天晚上那么烫。
他紧闭着眼,不说话,不醒来。
8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经犯了太多错误,并不差这一个。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鲤说说话。
除了时不时的痉挛与抽噎,他的语气平静而决绝,听起来就像代理飞讯时空时一样。
那时候他走上谈判桌,为了裴鲤去对抗全世界,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的对视中消散。
后来季琛才意识到,这也许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说,“而你是假的。”
他缓慢地抽丝剥茧,规划思绪。
他仍然在漂浮,金色的阳光里编织出纤细的丝线。
季琛在耳鸣。
裴鲤说了些什么,话语湮没在嘈杂的背景声中。
现在季琛什么都听不出了。
“我总是做错,”他说,“那我就不配遇到对的人。”
季琛的呼吸明显地加剧,抽噎不那么频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单的右手绷起了青筋。
“我有点希望……能遇上小时候的自己。”
季琛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痛苦:
“但我更高兴——”
我能遇见你。
八
“你绝对是我的福星!”
裴鲤狠狠地把季琛抱离地转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阳光都要相形见绌。季琛涨红了脸,却也不挣扎,由着裴鲤发泄积蓄了一个多月的压力。
飞讯时空刚刚逃过了一场恶意收购。
天使投资人未经告知便溢价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权,新股东成为大股东,同时飞讯时空的主要业务在市场上被大幅度打压,几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紧,透出来的风声都是这一个月不能推飞讯时空的产品。
公司流动资金暂时未枯竭,但产品推不出去,债务压身也是迟早的事。管理层已经开始人心浮动,同时,尚未确认股权有效的新股东已经开始要求增资扩股。
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季琛隐约嗅到了yīn谋的味道。
敌意收购。
裴鲤的创业团队大部分都是技术,对于融资细节并不敏感,大多无法理解季琛反对增资扩股的理由。郑雪作为财务也时常被缺人的裴鲤拉过去当融资参考使,接触得多,倒是能明白一点,但她根本没有进入股东会。
郑雪于是对季琛说:阿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当然还是去找裴鲤了。
他带着自己整理的所有数据、案例和条文,带着一周没有睡够四十个小时的疲劳与神经衰弱,在他们那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里指着宽幅屏幕讲了七个小时,直到华灯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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