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事,会比让人掏钱还要困难的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打了无数通电话,也向其中部分人借到了一些钱,结果都是杯水车薪。她过过很贫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般为金钱焦头烂额。她多么后悔《Nox》之后没有多举办几场音乐会存点钱,也后悔当时和公司谈签约条件时没有多花点心思在抬价上。因为额头一直发热,她在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就打电话给了森川光,但晃了晃脑袋才阻止了这种可怕的设想。
后来,她打电话给了柯泽。但没想到,柯泽的回答相当出乎意料:“我刚到医院大厅。小曲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马上就要动手术,可是我在短时间内凑不齐钱,可以先找你借吗?”裴诗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披上衣服冲出病房。
结果,他们在电梯门口相遇了。他被cháo水一般的人群冲得几乎站不住脚,但最终还是吃力地挤到她面前,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财务发的短信:“我现在可以出一半的费用,另一部分两天之后也可以打过来。医院收到这一半钱应该就可以进行手术了。总之,先确保小曲生命安全。”
在经过那么多通看尽人qíng冷暖的电话后,他这一番行动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带着他朝主治医生办公室走去,感动得无以言表:“哥,真的谢谢你。”
“你终于肯叫我哥啦?”柯泽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是你和小曲的哥,当然得帮你们。何况,我妈欠了你们很多,我做的这点事又能算什么。”
这句话说得很蹊跷,好像他知道什么一样。裴诗脚步停了停,但因为现在满脑子都是裴曲的事,她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终于,他们抵达了医生办公室,里面却只剩了一个医生助理。裴诗看看门外的医生名牌,疑惑道:“请问一下张医生去哪里了?”
“你是裴曲的姐姐吧,主任在给你弟弟准备手术了。”
“现在就已经开始准备手术了?可是,我还没有支付手术费。”
“手术费不是已经支付了吗?”
“没有,我只签了同意手术的字,还没有付钱。”
助理也迷惑了,打开电脑查了一下裴曲的资料,然后喃喃说道:“这上面显示已经支付完成了。我就说没记错啊,刚才有个先生不是拿单子来找过主任吗?你不是让他帮你缴费吗?”
“有个先生……?”裴诗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长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这里戴了一颗耳钉。”她指了指左耳。
“夏承司。”柯泽不带感qíng地笑了一下,“真有意思,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他比谁都积极。”
事实是,柯泽说得完全没错。夏承司不过是去公司jiāo代了一些工作,然后就早早回到了医院陪着裴诗。正好这时,裴曲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裴诗就一直心神不宁。柯泽本来想留下来安慰一下她,但夏承司除了问夏娜的事,根本不会和他多话,也不留一点空间给他。夏承司一会儿给她递水果,一会儿给她倒热茶,一会儿用被子把她的双腿严实地裹起来,还严厉地命令她不准乱动,完全视旁人于无物。后来,她心qíng还是很不好,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柯泽终于受不了了,扔下一句“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ròu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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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ròu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折磨人的不眠通宵过去,裴诗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裴曲的手术成功了。看见面带疲色的医生摘下面罩,露出笑容,一整个通宵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开,她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哭不出来,只是飞快地从chuáng上跳到了地上,想朝裴曲的病房跑去。然而刚走到门口,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她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当她真正能去探望裴曲,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然而,虽然早就做好了裴曲已经被截肢的准备,但是,当她真的看到自己的弟弟躺在chuáng上,少掉了半边身子,还是震惊得不敢靠近:裴曲和之前一样,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骨头,现在少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整个人小得就像是一个畸形儿。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半睁,不知道是否已经醒过来。即便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庞,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如果不是医生说手术已经成功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现在的小曲还活着。他们姐弟俩一起长大,她也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是多么小的一个孩子,比现在的体积小多了,但是他总是像一个黏人的洋娃娃一样,抱着自己,时而大哭,时而欢笑,时而在巨大的钢琴前,用袖珍的双手弹奏出充满生命力量的乐章。那时的裴曲声音细细的,笑声甜蜜得如同灌了糖,和现在在病chuáng上躺着的躯体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她是多么想念那时候的弟弟。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她也知道,这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庞,就像是生怕打扰了婴儿入睡一样,温和地说道:“小曲,你醒过来了吗?”
他没说话,微微颤动的睫毛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不过是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她心中也知道,他还活着,这是毫无悬念的事qíng。可是看着他有所动静,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现在一定很累吧,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姐姐一直都在医院,如果你想跟人说话,或者需要我帮忙,就让护士来叫姐姐,好吗?”
裴曲当然没有按照她说的话去做。他整个人像是一个摔碎了的瓷娃娃,是通过医生的手重新fèng补而成,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在。到了第二天凌晨,他甚至再度陷入了病危,差一点就断气,好在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他的状况如此不稳定,裴诗最害怕的就是完全清醒后面对术后的躯体,他会再一次受到打击,然后再次做出极端的事。但是,一次半夜,她与护士第一次推他下chuáng上厕所,他们路过了一面镜子,他淡淡地往里面扫了一眼,视线只停留了一两秒,就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别处,就好像那具残缺的躯体是别人的一样。
正是因为他的反应太平静,她才感到更加担心。所以,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睡觉。为了提神,她借着冰冷的月光在纸上作曲。
这是她第二次在医院作曲。这一回在VIP病房里,条件比上次好很多,但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在这个被死亡覆盖的夜,庭院里的月季也长满了铁锈,医院白色的楼房在悄然腐烂。哪怕有无数摇摇yù坠的生命向上帝祷告,死神之镰也在不停夺走哭诉的灵魂。肩上有千斤重的双手死沉沉的圧着她,浸了血与黑色的悲伤记忆就像病毒一样蚕食着她。看着苍白的手指在纸上舞动,她感到了哪怕披上厚羽也无法抵挡的极寒,感到生命变成被斩断的野糙,被脆弱地堆积在栏杆里。这一刻,呼吸是灰烬,花开是碎裂,温暖带着窒息,寒冷凝结心跳。
写了两页,她发现曲风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她会写出的伤口。但又想想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产物,就没怎么修改,把它一气呵成地写完了。
真正令裴曲开口说话的是白日的下午。这一回他们照常路过了镜子,但他没有多往里面看一眼,反倒是在走廊上,他们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家属。这是裴曲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在只有一米多一点的高度中,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那些人从高自己几十公分处低头望着自己,眼神也与过往完全不同。当海洛因与麻醉远离了他的身体,理智渐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余生还剩下了什么。他想佯装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但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目光都会在他空dàngdàng的裤腿和袖子上停一下。而他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是一个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
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耳朵里像装了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要求尽快回到病房。姐姐蹲在他面前和他讲话的样子,更令他感到肝肠寸断。他甚至不忍去面对自己的腿,只是闭着眼睛,眼眶温润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看见我变成这样,你不觉得比死了还悲惨吗?”
透过蒙眬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眶也饱含泪水。可她比他决绝多了,只是几近残酷地回应道:“如果你死了,裴曲就不再存在了。但只要你活着,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你也依然是你。所以,如果再做傻事,就算只剩了一根手指,我也会拼尽一切救活你。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受,甚至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你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死透。”
“你……”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疼得浑身发抖,“你真可怕。你要我这样过一辈子吗?我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了,你总要结婚……”
“小曲,我会照顾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qiáng势,没有丝毫动摇。
裴曲怔怔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裴诗远没有表现得那样qiáng韧。这段时间,她的病qíng毫无好转,体质反而越来越虚,与他这次的对话更是令她觉得躯体难受极了。离开裴曲的病房后,夏承司想要安慰她,她却离他远远的,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医院里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她走在前面,却能清楚地辨认出人群中他的脚步声。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没有减少。曾经在他们之间,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但现在,却要bī迫彼此成为两个陌生人。
后来,他大步走过来,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并排而行:“你的巡回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那你先回去准备。小曲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没事,我有时间。”
“去准备。小曲也是我弟弟,所以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当她再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流苏般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脑中瞬间浮现了无数次坐在他怀里玩弄他睫毛的记忆。
“不必这样提防。我已经想通了,我最终会和别人结婚。”他眼神空dòng地看着前方,“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或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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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