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复建几乎是外科治疗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经的地方,既要克服qiáng烈的痛感,又要忍耐无力感。就像一个jī蛋,凭空捏它怎么都捏不碎,却要一直尝试。
裴诗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整层楼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样的状况。她隔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男孩也是因为外伤需要做复建。森川光路过病房时,亲耳听见他用力摔碎了所有的东西,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这样的手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再也不要做复建了啊!!”
可是,裴诗在治疗的时候,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她只是在医疗人员的协助下,把手臂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深深皱着眉,努力活动关节。
每抬高一厘米,仿佛就是对一层折磨。森川光看不见她苍白的脸,发紫的唇,满chuáng冰冷的汗水,却能从护士不忍的话语中听到,她有多痛苦。
有一次护士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声,轻声说道:“如果很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过是配合治疗罢了。”裴诗闭着眼,努力转移视线,让自己忘记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盖好被子,温柔地笑了:“医生说,完完全全康复要一年。小诗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吗……”
裴诗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以后疲惫的黑色蝶翼,轻轻地颤了一下,隐约盖住了些水光。
她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没有愿望。”
……
两个月后的一个huáng昏。
日落时,医院附近的树林已经变成大片黑色,地平线处的红云像是烧着了一般。夕阳悄悄地在城市里扩散,明明是火焰的颜色,却泛着孤独的色彩……
森川光,裕太还有裴曲一起到医院来看裴诗。森川光最先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卖关子地笑了笑:
“今天我带了三件东西给你。”
“这么多?”裴诗啃了一口苹果,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神经也变得放松了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诗怀里:“先是祝你快要出院 ,这束白玫瑰是给你的。”
裴诗看了看那一捧红玫瑰,又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样子又是他们在捣乱。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嗅了一下玫瑰花:
“谢谢组长,很漂亮。”
裕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望天。还好裴诗没有戳穿他们玫瑰花的颜色,不然追究起来,森川少爷大概会知道,自己刚才一身西装拿着大捧红玫瑰站在医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围观了。
裴曲一脸天真的笑,又拿出一个圆形的红木便当盒,放在裴诗的腿上:“姐,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一顿饭,这是我和森川少爷一起给你做的便当。”
“组长做的?”裴诗瞪大眼。
“好啊,我给你做饭你不惊讶,森川少爷做你就这么受宠若惊,下次再也不给你做了。”裴曲小小的脸鼓起了两个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爷眼睛不方便哪,你这样——”
“没事。”森川光打断她,微微笑着:“我只是帮忙捏一捏寿司,这活我从小做到大,就算看不见也能做。”
裴诗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她打开便当盒。
里面装着色彩明艳的jī蛋卷、jīng致小碗的乌冬面、贴着新鲜生鱼片的寿司、香喷喷发亮的鳗鱼、粉白相间的蟹ròu……里面每种料理都只有一点点,但一整个盒子却装了满满不同种类料理。她嘴馋得差点吸口水:“这,太丰盛了吧。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臭老姐,现在知道说‘们’了?”裴曲还在赌气。
“你喜欢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着。
“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过来,跟姐姐一起吃。组长和裕太也是,都过来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诗诗,我们就不吃了,森川少爷还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裴诗和森川光。
“还有礼物?前两个都这么好了,再送我要得寸进尺了哦……”裴诗拿起筷子,夹着三文鱼寿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
“你可以得寸进尺。”森川光还是背着手,“不过,因为这个礼物你会很喜欢,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饭吃完。”
“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裴诗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
其实她并没有太好奇。就组长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这一点,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她一边和森川光聊天,一边很耐心地品尝每一块食物,不时还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绿茶,大概吃了半个小时,才把食物解决了一半:“啊,好饱,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盖子放在便当盒上,刚放在地上,却看见chuáng上又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
这一瞬间,所有的好心qíng烟消云散。
裴诗看着那把琴,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哦,这就是第三份礼物吗?”
“嗯。”
森川光同时递过来了长长的琴弓:“虽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这把琴很轻巧。”
看着他清远的眉眼,裴诗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把琴摆在了chuáng的另一边:
“我知道了,谢谢森川少爷。我会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问过医生了,你可以试着拉一下。”
这一刻,裴诗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她迅速地抬头,握着小提琴的手骤然收紧:
“你……在说什么啊?”
“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刚开始连医生都不确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复,我怕让你抱了希望在失望会更加难受,所以一直隐瞒着……”森川光顿了顿,“我先出去,你一个人试试吧。”
冰冷的门打开又关上,单人房间里只剩下了雪白的chuáng,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号服……好像房里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裴诗漆夜般的黑发,鲜红的玫瑰花,还有chuáng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chuī入的风,chuī散了窗帘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红的雪,凌乱地飞舞在房内。
裴诗将头发别在耳后,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手心微微发汗,她只是静默着重新打开参合,又吃了几口蟹ròu。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却害怕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伸手举起小提琴,却再也没办法演奏出入任何旋律。
这就像是被深爱的人拒绝后,就从心底害怕再看见他。
裴诗麻木地吃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料理,这样听着时钟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个小时。
终于,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吗?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永远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废了啊!!”
——“砰!”“铮铮铮!”
手出事后的一年里,她摔碎的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断了弹到她的脸上,当场刮出了一条深而细的红痕,到现在下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
自己曾经像是被长矛刺伤的shòu,在无人的森林中狂奔着,无助地哭号着。
可是,没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连带梦想也一起连根拔起,离她远去了。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渐渐淡忘了那种将自己融入音乐的感觉。所以,不论是任何人让她接触乐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请,她都统统冷漠地拒之门外。
她不想回到那种无助疯狂的状态。
她宁可冷漠而平凡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忍住。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了。现在森川光却告诉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吗……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调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裴诗歪着头,像是个小提琴新生一样,用很长时间把它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边的侧板。她的手心很热,因为紧张流了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湿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
——这个动作,她曾经试过几百次,几千次。
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手臂无力地垂下,又将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声拨弦,音色清脆,回声缭绕。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调音,再拨弦。过了几分钟,她才颤抖着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随着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ròu一样窜下来。
但是,她却因为这种明显的疼痛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的手开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会痛的,只会像尸体一样垂下去——只有生命才会衰老,只有生命才有痛感,只有生命才敢反抗命运!
像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裴诗很小心地抬起手,忍着剧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为多年没有碰弦,手上的茧已经摸不到了。钢制的琴弦一如既往地尖锐且刻薄,像伤害新手那样,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条痕迹。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学了!我讨厌小提琴!”
——“傻丫头,我们的小指平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时候会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红了……呜……”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们才越应该锻炼不是吗?如果你有一颗脆弱的心,那就让心也变得坚qiáng起来。只有当你被厚厚的茧包裹的时候,才会坚不可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这种轻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较下,完全可以忽视。
裴诗闭着眼,忍着剧痛,顺次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个个放在E弦上,找准了位置,然后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单一的弦,拉走起一首童谣。
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诗诗,爸爸唱一首歌给你听,你看看听了以后是不是就想继续学了……”爸爸温柔的歌声在半梦半醒中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这是五岁时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乐对话时,踩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