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睡下后,不到两个小时,过佳希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和肺部肿瘤相关的信息,认真做笔记。
等停下笔,她发现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是苏小非发来的,连忙打开一看,苏小非说自己去了一趟欧阳家,看了欧阳俊男,觉得他的jīng神似乎有些不正常,他很是担心。
过佳希想起欧阳俊男在医院的模样,同样很担忧,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钟言声的病qíng已经让她很恐惧,她现在无暇顾及朋友的心理状况了,想了想后回复苏小非:“我也觉得他jīng神不太对,很担心他。不过,我最近有些私事,没有时间去看他了,如果你有时间,带他去医院做一个心理咨询。”
挂下电话,过佳希无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把脸埋在掌心中。等静下来,闭上眼睛,脑海浮现孟自远昔日的模样。
“你们都是有前途的人,我真羡慕你们。好好加油。”
那一年,高考之前,孟自远在清吧对他们这些孩子说。
……
她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其实当时的她才是真正羡慕他,因为他有一家清吧,可以调五彩缤纷的酒,有五湖四海的朋友。人又大方,常常送兄弟酒喝,相熟一些的朋友赊账他都不闻不问,真的和小说里携着一壶酒的游侠很像。
他的自由和她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奔走形成了羡慕对比。
她慢慢地心痛,无声地消化这个噩耗。
人有时候是很脆弱的,在失败的时候,伤痛的时候,没有一个懂他的人在身边,可以说是致命的。
无论如何,她都要陪在钟言声的身边,片刻不离。即使她真的不喜欢医院,万分不想再去了,但不能逃避。
想到此,她走出书房,关上灯,回卧室陪伴他。
接下来的日子注定漫长,无论她夜晚多么脆弱,在天亮的时候必须打起jīng神。
如果说钟言声陪伴她走过了高中那段难熬到需要倒数的日子,那么现在到她了,她也要陪伴他走过现在的日子,即使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是她不会放弃。
却又有一过坏消息像是小炸弹投向已经起波澜的河流。
经过检查发现,钟言声肺部的一条血管先天与众不同,常人在气管之后,他的却绕在了气管之前,若手术切除肿瘤,这条血管像是一个微小却容易爆发的障碍,严重增加了手术的难度。戚医生经过审思,推荐肿瘤科的方医生做此次的手术,并如实告诉他们,手术的风险比之前预期的要大,请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回去的路上,过佳希真的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了,似乎在一瞬间,很多不好的事qíng都来了,她可以听见脚下的薄冰发出的破裂声。
然而,面对命运,她两手空空,不是以一敌百的战士。
本来以为最坏的结果是手术成功,但肿瘤切片显示细胞是恶xing的。即使她嘴上没有说,心里已经做好准备陪他长期治疗的准备,无论如何不会妥协。而现在的qíng况却是,手术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怎么办?她不敢上他上手术台。
但“不敢”是行不通的。
如果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如何陪他走到终点?她痛恨自己的软弱。
过了一个红绿灯,她的世界在泪眼朦胧中逐渐粉碎,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她看着窗外,使劲忍着呼吸。
“车先停在这里吧。”钟言声伸手将她的肩膀扳了过来,拿纸巾擦去她的眼泪,没有再继续重复地告诉她不会有事的,而是说,“陪我下去走一走。”
不远处就是霞光巷,这些年拆了一半的老房子,打算建设成公园主题的购物中心,地铁也开挖了,估计在商业辐she区域内的楼盘都会跟着大涨。过佳希住在附近,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没有觉得很幸运,对她来说,霞光巷的变迁代表离以往的旧时光越来越远,而有些东西,却比金钱重要很多。
一路手牵手走过去,看见了废墟,也看见海市蜃楼。
chuī来的风拂gān了眼泪。
仅剩的几栋历史建筑皆是明清的建筑,木门上的雕刻优美雅静,窗上的石榴纹很别致,轻轻扣一扣门环,尘埃旋舞,铜制的门环敲击木头的声音不似风铃一般清灵,gān脆的一声,略有钝重。
夕阳西下,一双人影相依在地面上,风逐渐静止。
“佳希,你看房子上的牛角,有鹿、鸿雁、菩萨的云纹。”他示意她看。
她抬头看过去,那对牛角一半藏在橙红色的阳光里,一般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随着光线变化,慢慢浮现完整的模样,古朴而安静的停驻在那里。
“真的很漂亮。”她由衷地说。
“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就这样,他一路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关于古建筑的细节和有趣的小故事给她听。走到了尽头,他们原路返回,拐了一个弯,来到熟悉的矮墙边。
“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他说。
他们踩着几块石头铺成的台阶,爬上去后坐在矮墙上,一起看落日,任由余晖包裹在两人身上。
“还记得第一次带你来这里,你摔了一跤。”他说起他们以前的事qíng,“当时我想,这个小女生除了数学不好,还总是出状况,将来嫁人难了。”
她垂下眼眸,苦笑了一下,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原来你当时在腹诽我。”
“其实那天我有些舍不得。”
“什么?”
“那是最后的一次补课,之后就该和你说再见了。我想了很久,最终收走了准备好的卷子,带你出去玩。”他说,“当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拐你出去约会。”
提及回忆,心底的暖意往上淌,沉重的qíng绪消释了那么一点点。
“以后小希长大了,我不会随便让她去别人家补课。”他深思后认真地说。
“怕她被别人拐跑?看来你真是有经验了。”她笑了。
“毕竟做了父亲,该懂的差不多都懂了,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体会过了,现在可以好好地陪她成长了。”
说到陪伴、成长,也就说到未来,过佳希再一次沉默了。以前,非常喜欢希冀未来,现在却战战兢兢,不敢触碰这个话题。
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和他平淡地走完一生,别无奢求,只看上天能否成全。
夕阳完全沉下去,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慢慢地,起风了,温顺地贴在脸上。厚重的铅云一点点地游移向远方,宁静深远,风很快就停了。
“风过无痕,要是很多事qíng就像一阵风chuī过,没有留下痕迹就好了。”她目光忧伤,轻轻地说,“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那就好了。”
“但有些东西需要留下痕迹,方便我们去寻找。”他淡淡地说,“譬如一百六十年前的一砖一瓦、丛林的足迹,还有和喜欢的人谈恋爱。”
她心中一动,缓缓转向他,久久地凝视他,然后说:“我想到四个字,很làng漫,很心动的四个字。”
“你说。”
“恋过留声。”她说完自己品味了一下,“好听吗?”
他凑过去亲吻她的额头,顺便表扬她:“我没有听过比这更好听的四个字。”
她和他共同的记忆,第一次心动,唯一一次的恋爱,永远地将对方刻在了心壁上。
很久后,他先从矮墙上跳下来,惯xing地伸开手臂,她也跟着跳下来,再一次稳稳地落在他怀里,低下头看他的时候,眼泪顷刻间喷涌而出:“我想……到八十岁,还这样跳下来,你也能接住我。”
“如果到时候我腿脚好的话,没什么问题。”他很温柔地说。
“那说好了,我们……我们要一起活到八十岁。”她吸了吸鼻子,双手搂住他,埋头在他肩膀上,泣不成声,“你不能先离开我,你要留下陪我,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缓和她激烈的qíng绪。
她的眼泪印染开他肩头的布料。
无论她哭得多么悲痛,他没有阻止,只是紧紧抱她在怀里,用手慢慢拍着她的背,像是孩子一样哄她,等待她平息qíng绪。
直到她眼泪渐止,模糊的世界再一次重现他gān净、笃定的黑眸,耳朵因为哭得太凶,一时间嗡嗡的。
“我当然会留在你的身边。”他的声音由远渐近,缓缓地笑了,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关于这个,你刚才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吗?”
她恍然,片刻后想起自己刚才随口说出的话,巧合一般,竟然是她内心最深切的愿望。
恋过留声,他确实是她此生唯一想留住的人。
第四十八章
钟言声的入院日期将近,过佳希的心qíng稍微平复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对未知的恐惧,但有了信心,也许是那天在霞光巷他的拥抱太踏实,让她有一种感觉,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
小希被送去外婆家,心里很不理解为什么整整一周都见不到爸爸和妈妈。开始的几天她还很乖,渐渐变得不安,终于闹着要回家,连外婆喂饭她都不吃。于是,她被送回了家。
刚好第二天钟言声和过佳希约了郑医生见面,准备再详细咨询一些关于手术的事宜,这一回不得不带小希一块去医院。
小希问为什么要去医院,钟言声告诉她:“爸爸的一个朋友在医院,有些事qíng需要向他请教。”
小希不疑有他,乖乖地点头,对她来说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去哪里都没问题,连潜意识对医院的恐惧都忽略了。
郑医生在急诊科的办公室等他们。
因为是周日,病患少了一半,他比工作日要清闲,钟言声叩门后进来,正好看见他在泡大桶的方便面,桌上还放着一瓶榨菜和一包自己腌制的甜蒜,室内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郑医生放下热水壶,笑着问:“一个人来的?”
“老婆和孩子都来了,她们坐在休息区。”
“女儿也抱来了?那等会儿我可要去瞧一瞧,之前看到你发的一周岁照片,真的比百货商店的洋娃娃都漂亮。”
郑医生比钟言声虚张一岁,因为工作太忙忘了成家,每一回看见拖家带口的朋友,说不羡慕是假的。
钟言声淡淡地笑了,不谦虚地说:“我女儿的确长得很漂亮,和她妈妈一样。”
就这样,他们并没有急着切入正题,而是面对面聊了一些家常事。
“我现在看到任何结婚生子的男人,都有些羡慕嫉妒恨,尤其是你这样的,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郑医生用塑料叉子捞起一段面条,囫囵吞枣地吃,“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话说回来,你工作也不闲,怎么就先搞定了终身大事?”
“其实不难,你把工作之外的东西提上议程就行了。”钟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