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行。”
这三个字厚重、有力,恍若天庭砸下的一声惊雷,我惊住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是不是我尘缘未尽啊?”
大师闭上双眼深思许久,缓缓起身,突然抓起身侧一根禅杖劈头盖脸朝我甩来:“你小子有麻烦了才想起我来是吧?”
我捂头乱窜,连连求饶,说兄弟我错了,错了还不行么?快停手啊,大师!老毕!毕柯你丫混蛋!
追了一阵,老毕突然又停下了,他放下禅杖,说:“我只收留你一晚。”
我气喘吁吁,说一晚就够了,撑到明天开庭,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老毕点点头,领着我来到一间客房前,说你今晚就住这儿吧。说完便要走,我朝他喊道:“上回我来你这,你送我一句话,你说与其诅咒周围的黑暗,不如点亮心中一盏明灯,还记得吗?”
老毕转身看我:“记得。”
我说那这次你送我什么?
他摇摇头:“你心中那盏灯还未点亮,没什么好送的。”
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会儿,非常无聊,把手机充上电,立刻收到李刚的短信,说家里没事了,问我现在在哪。
我正打算回复他,临时来了一阵尿意,于是披了外套出门找便所,却不想撞见个熟人。
熟人也剃了个光头,僧袍外面套了件夹克,很潮很有型,他对我嘿嘿笑:“贾律师,这么巧。”
我也冲他笑:“是啊,这么巧,你也想不开了?”
踹开老毕房门,把程语这小子扔了进去,我同他对质:“怎么回事?”
老毕有些尴尬,但并没有打算跟我讲实话,他装傻:“你们认识?”
我感觉就那么一刹那,七窍都通了,词句接二连三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蹦出来:“先是骗我你杀了人,要我帮你偷渡,再是拿杨光案整我,接着撺掇王二宝来敲诈,最后绑架我打我差点没弄死我,全是你的安排对吧?我怀疑过所有人,顾升、林寒川、每一个同我打过交道的法官、检察官,或是任何一个有利益冲突的同行,甚至睡在自己枕边的人,我全都在心里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地怀疑过,计算过,却唯独没有你,毕柯。是啊,老顾为什么知道一切却不敢说,因为他只听你的,就算我救过他命,到头来他还是只拿你一个当兄弟,只肯为你卖命,我是有多傻逼,才能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通?更讽刺的是,当我有了麻烦,竟然想到的还是来投奔你。今晚去我家里堵我的那些人,也是你派去的对吧?”
老毕淡淡地说:“今晚不是。”
“草,这么说你承认之前都是了?”我握紧拳头就扑了上去,程语死死地拖住我,说贾律师别激动,听我给你解释,听我给你解释。
老毕说:“不用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你那盏灯自己点不亮,我帮你点而已。”
我愣了有好几秒,继而咆哮,怒吼,我说你他妈就是一疯子,这样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草。你他妈是不是钱太多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折腾我找乐子了?毕柯,我不懂有钱人应该是个什么精神状态,但你丫绝对就是一精神病!你看看你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装逼给谁看?你要真的无欲无求了,为什么房地产还在做?你现在是有钱,钱多到我这辈子都没法理解,你是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你他妈别真把自己当上帝行不行?我贾臣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
老毕终于被我点燃了,他也吼:“是啊,我现在有钱了,但钱他妈到底对我来说算什么?”
他慢慢平静了下来,又说道:“十年了,我花了十年才走到今天这地步,不错我是得到了很多,但我失去的更多。十年前我父亲病危,家里多少电话过来我都没有回去,因为那时候事业刚起步。我父亲走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在酒桌上陪大老板喝酒,一直喝到酒精中毒,半夜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洗胃,我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在对她说,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生意就成了……后来家人因为这件事与我断绝了关系,但我那时候一点都不后悔,我跟自己说,毕柯,你得体体面面地回去,因此我就像着了疯魔一样陷在这场体面的游戏里。”
“十年后我又回到石城,回到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下飞机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没哭出来,那是我头一回意识到,我在这里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我争那一口气,到底是争给谁看的?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真的,我后悔到宁愿放弃一切,换回一个家……我不是没回过家。我看见车库门上还贴着我走之前写的春联,我又羞又恼,上去把它给撕了。我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夜,没有敢上去,我不知道我家人怎么看我,说实话,我挺怕他们重新接纳我的,我宁愿他们恨我,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接纳的到底是我,还是我的钱,这事太残忍了,我毫无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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