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和往常不同,他挨了打之后,这帮人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在错愕之中,佟帅被推搡着来到了面包车的侧门前。 他愣了几秒,仍然没有明白他们的意图。然后哗啦一声,车门被拉开,他被身后涌上的力量挤进了车厢里,死死的夹在其中,动弹不得。
面包车沿街开过,他从车窗里看见小贩们混迹在人群中立于马路两旁,他先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凯旋而归的战士,然后看见妻子跪倒在路旁,便丧气起来,想不过是个游街的囚犯罢了,后来他看见了我,心里又有了几分底气,甚至生出几丝得意。
这种得意一直持续到他被带到城管局。那帮人不能理解他的得意,理所当然的被激怒了,带头的那个将他推进一间办公室,然后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上。
我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骄傲,尽管我们并没有任何私人来往。 他从心底因为认识我而感到自豪,或许他从未沾我这个城里的大律师一丁点的光(甚至从来不肯多收我一分钱),然而仅仅是因为认识我,便使他有了底气,使他可以慢慢地站起来,站在了三个城管的面前,像每个人生来平等一样的站立着,平视着。
他说:我朋友是律师。
三个城管被他的愚蠢给逗乐了,他们当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站起来,但他们希望他站起来,因为只有站起来,才为再次将他击倒提供了可能。 为首的那个右腿微曲,明显是在发力,然后他一跃而起,左脚蹬在了佟帅的胸口。年轻人再次倒了下去。
城管们再次控场。 剩余二人将跌坐在地的佟帅死死摁住,拳头如雨点落在他身上每一块有衣物遮挡的地方。 从看到我的那一刻所建立起的自尊完全销毁于这再起的拳脚之下,佟帅真真实实地感到了绝望。 他知道自己或许能熬过今天,但他也知道自己熬不过每一个相似的明天。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实实清清楚楚看见了未来,他脚下的路不再向前延伸,而是一点一点向内翻卷。
但是施暴者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反抗而表现出一丝的怜悯或是懈怠。 二十四岁的那个昨夜刚在麻将桌上输了一千块,这足以抵上他大半月的工资,而他的工资,每个月都拍在了房贷上,一分闲钱都拿不出。 平头的那个刚被女友抛弃,女人说,更想找一个刑警,她甚至绝情地将他形容成一个粗俗丑陋的环卫工人,只不过手里拿的不是扫把,而是铁棍。 戴眼镜的那个也刚失恋,只不过形势略有不同:女友跟另外一个同事跑了,今天在风风光光地邀请全局同事举办婚礼。他当然是不会去的,但他也不甘于坐在家中顾影自怜,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受害者,理应得到发泄。
佟帅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否定了自己刚才的乐观想法,而是悲观的认识到,自己或许连今天都熬不过了。 他下意识地捂住裆部,捂住男人最重要的地方。他只有两只手,否则他可以挡住的更多。 但是裤袋里突起的硬物膈得他胳膊生疼,他知道对于挨打自己已经无法可想,大脑便转去思考那硬物究竟是什么。
这一想竟使他豁然开朗:一把切香肠用的小刀。
此刻,身体上的剧痛,对城市的爱以及对这帮城市管理者的恨三者叠加达到了一个巧妙的临界点,因此这把刀简直是冥冥中上天给他的指示,他觉得不会再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好了。
于是他掏出了那把小刀,结果了两条生命。留下的那个重伤。 趟在病床上,他或许会遗憾,为什么自己没死?因为他觉得天堂里或许没有房贷来房贷往。
当我逃出佟帅的视角时,发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和袁城走到了城管局。
说实话,我从未试图总结过任何人的一生,甚至连我自己的都懒于回顾。
表明了身份之后,我们在城管局得到了相当大的排斥,但也有人眼神是温和的,这样的人乐于替我们指路。于是我猜想,他大概也恨这制度。
我在案发后来过一回,如今事发的办公室已经废弃成档案室,很明显没有人愿意在这里上班。 我跟袁城在里面站了会儿。他说贾臣你看,当时门虽然是关着的,但是窗户上没有窗帘,是不是没有窗帘?
我说是的。
他继续说:没有窗帘,就意味着可能有人经过,有人经过,就有可能看见了这一切。
我顺着他所指,透过窗户看过去:窗外一米处是一道围墙,因为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因此爬满了青苔等各种潮湿的背阴植物。 紧贴着围墙,有只有一米不到的狭窄距离,谁会从这里经过?我说:不可能的老师,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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