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许韶民要翻脸,但那老实巴交的汉子只是瞪着一双牛一样温和而憨厚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倏地红了眼眶。
他跑回自己的屋子,捧出七八封写好的信,沮丧地望着莫青荷:“他们把俺这俩月写的信都退回来了,说以后再不允许写,写了也寄不出去。”
他低着头,一封封地摆弄那一沓没盖邮戳的信:“俺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是说和平了吗?不是往后国共都是一家人了吗?一家人,怎么能说是通敌呢?”
他期待的望着莫青荷:“团长,你有知识,俺听不懂那些大道理,你跟俺说说,他和俺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莫青荷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想酝酿一个委婉些的说法,但脑子好像锈住了,发了半天怔,摇了摇头。
他以为许韶民要质问自己,然而那外表粗犷内心柔情似水的庄稼汉忽然没了言语,失魂落魄地蹲下去,两只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自己毛茸茸的短发。
“俺参军就为了打小日本,跟他们国民党没仇啊,要是他能跟俺回家,他爱参加什么党就参加什么党,俺出去挣钱,俺有力气,会种地会盖屋,能干木工,俺好吃好喝伺候他,什么活也不让他干……”
莫青荷很难过,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法跟许韶民转述沈培楠的话,他怎么能跟一个质朴的村里汉子解释清楚,他的老婆是勇于献身党国的正规军人,对他来说,那段萌发于山野的纯真爱情早已成为一块发炎的阑尾,一块腐烂的疤瘤,毫无美感可言,正急不可待想办法切除呢?
时代要变了,大潮流已经临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浩大和直接,势不可挡,吞没一切,爱情在它面前如同风浪里的小舟,莫青荷与他并肩坐着,揽过他的肩膀,许韶民这些天的苦闷终于到了临界点,把剃成杨梅似的脑袋偎在莫青荷胸口,喷出一声野兽似的嚎哭。
莫青荷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他,瘦长的手在他的后背起起落落,感到一种同命相连的辛酸。
岳桐放弃了许韶民,他也放弃了沈培楠,但他的沈哥跟许韶民不一样,沈哥坚毅而强悍,他被那辆铮亮的黑色轿车载着飞驰而去,全身上下披挂铠甲,无坚不摧,他不会蹲在院子里偷偷地哭。
也许有,也将在遥不可及的大洋彼岸。
小栓子端着热好的菜走出来,瞧见外面的两个人,转身又回了屋子,把菜盘放在黄泥灶台上热着,偷偷拣出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田鼠似的鼓着腮帮子飞快咀嚼,经过这段时间,他也差不多明白这种古怪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花花的阳光烘得人后背发痒,好像被细韧的麦芒扎着,莫青荷把许韶民送回去,静静的坐在门口,感到心力交瘁。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慢,他一次次看手表,指针总停在相近的位置。
“喂。”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院门口响起,“你不去机场吗?”
姜安妮走进院门,穿着一身根据地少见的黑白方格长风衣,米色纱巾被风吹得飘飘摆摆,腰身束得很细,嘴唇鲜红,她把手抄在口袋里,长长的影子停在莫青荷跟前。
“多好的男人,你不追我可要去了。”
莫青荷低头摆弄地上的小石子,头都不抬:“都快走了,随你。”
安妮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钟头,对于职业特勤人员来说,别说一个钟头,就算只剩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钟,胜负亦可改写。”
“你这真执着。”莫青荷无奈地笑了笑,“他可跟男人好过,你这么漂亮,跟了他不觉得可惜吗?”
“我跟你不一样,罗曼蒂克的爱情发生一瞬间已是奢侈,我从不做长远打算。”安妮今天戴了一对新耳环,微微动一下脑袋,一对坠子簌簌的响,她耸了耸肩,“伟大的艺术家和领导者不乏双性恋者,说实话,我也不介意。”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抛出去又接住,视线跟着上下移动,莫青荷抬头一看,脸色都变了,正是自己赌气送给她的钻石戒指,小甲虫大小的方形钻石被阳光耀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一下下在她的手心跳跃。
“还你,我不要别人戴过的东西。”那光灿灿的小东西划出一道曼妙的弧度,径直朝旁边的门框飞来,莫青荷吓得飞身扑出去救,两只手来回抛了半天才终于紧紧将它攥在手心,安妮的脸背对阳光,两瓣嘴唇像涂了血的月亮:“你留下来没有好果子吃,他们不会再信任你了。”
莫青荷装作听不见,将戒指放回口袋,淡淡道:“我隶属作战部队,不受老谢管辖。”
她冷笑一声:“情报网无所不在,现在我们用两条腿传递消息,但用不了多久,有军队的地方就有无线电波,情报的主宰者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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