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彻彻底底忙起来了,忙的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人。
沈培楠很郁闷,他以为他俩当初远离政局、从如火如荼的战场撤出来,是要过上安安静静的小日子,不想莫青荷的摊子铺得比当年在北平时还大,报纸把他形容成“来自中国的夜莺”,他依旧是红,成日接受采访,飞来飞去赶演出,可他的心思又不在“红”上,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
沈培楠逮不住他的人,生出了阻拦他的念头,但是一个现象又让他说不出口,因为阿忆真正快乐起来了。
这个如小羊羔一般敏感温柔的男孩子被异国思乡情绪折磨了数年,终于在戏词里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他大口吃着面包,开始抽条长个子,每天做完了学校的功课就往莫青荷的戏班子跑,他的戏是莫青荷一手教出来的,远远超过了新来的那些甚至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他成了戏班子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大家咿咿呀呀的排练,他拿着一柄小戒尺,像模像样的监督大家练功,偷懒的、唱错了词的,一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阿忆的底子好,大家对他又羡慕又嫉妒,很驯顺的臣服于他的小戒尺之下。
就连沈家老太太都发觉了这名性格内向怯懦的外甥的新变化,赞叹地说一句有进益。
这是当着人,排戏的时候,阿忆是另一副样子,莫青荷教给他的戏词他一句句琢磨,时常目光湿润,小小的人儿迎风望着空茫茫的远方,他有一颗太敏感太灼热的心,一门心思钻进那粉光霞艳的世界里,谁的话都听不见。
魔怔起来,饭不吃、觉不睡,连舅舅提议带他去打网球喝咖啡都懒得搭理,沈培楠连着许多次喊他他都不应,奇道这孩子可不能让小莫再教下去了,莫青荷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亏你还自称懂戏,阿忆是祖师爷赏饭,我等了这么多年,只见到他这一个好苗子。
沈家的子女在性格上都偏于直率热烈,沈培楠心疼阿忆这九曲心肠以后要吃亏,莫青荷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艺术都是一样的,上天借我们之口将人世间种种无言的悲苦宣之于世,我们不评判,只感受、只悲悯,我们从最痛苦的地方把戏演出来,你在戏词里,能看见众生。
那时两人在洋房的廊檐下摆开两张躺椅,背后是雪白的廊柱撑起的巨大拱门,前面是修剪整齐的一大片茵茵草地,鸽子发出温柔的咕咕叫声,莫青荷把脸裹在一条羊毛大围巾里,端着一杯鸡尾酒啜饮,眼神悠远。沈培楠斜睨了他一眼,诧异道:“你这学问倒是真长进了。”
莫青荷对着阳光,笑道:“你别说,在国内一天到晚在血与火里打滚,现在倒成了个最没正事的人,一天到晚跟着二哥二嫂看书,心静下来了。”
又道:“你知不知道二哥最近在写一本有关中国旧俗的书,资料收集的很艰难,打算高薪聘请我当顾问。”
沈培楠很感兴趣,抢过莫青荷的酒杯,故意借着他喝过的地方呷了一口:“哦?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有趣的很。”莫青荷直起上半身,“譬如这算命吧,你知道为什么算命的人只要听你报几个家人的生辰八字,就能把你的身世推断个大概?”
看沈培楠不解,莫青荷大笑起来:“这里面学问大了,非在天桥卖过艺打过把式的定不能通晓一二,旧时娶老婆花钱最多,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十了还老光棍一条,中等殷实人家,到了年纪就能求娶一位年纪相仿的太太,而更上等一些的人家,儿子还未成年就早早定下了媳妇,往往媳妇比少爷年纪还大个三四岁,所以叫女大三抱金砖。”
“算命的听见客人报出自己和夫人的出生年月,自然就推算出了家境几何,再听见客人报出父母双亲的出生年月,就连上一辈的家业也能推测一二。”莫青荷的眸子里也含着顽皮的笑意,“那些人的眼光毒的很,家室出身有了,再观察客人的谈吐举止、穿着打扮,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人的职业、品性、乃至兴趣性格都能忖度出个大概,不可不说是最有观察力的侦探、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家。”
“客人不明就里,被唬得云里雾里,自然只有乖乖掏钱的份,这仅是算命行当,再说那些做小买卖的、写字书春的、行脚出力的、甚至我们梨园行的,都有自己的门道,真要是写,几本书也写不完。”
他的声音干净清爽,温温柔柔,带着老北平的卷舌腔调,一个字一个字蹦豆子似的,沈培楠听得兴趣盎然,听着听着又不笑了,神思悠悠地飞到许多年前的北平,飞回到那人山人海的戏园子,发出轻而悠长的一声喟叹。
莫青荷拍拍沈培楠,示意他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坐到他身边,轻轻地,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他也不说话了,沉默许久,叹道:“沈哥,我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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