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前莫青荷从后台往台下看了一眼,能容纳数万观众的大剧院此刻座无虚席,一楼到二楼的观众席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二楼的一间顶华丽的包厢两侧垂着绛紫色天鹅绒幔子,这是他为沈家人留的雅座,老太太、沈立松、沈疏竹夫妇、沈培楠,全部正襟危坐的听戏,三个孩子却闲不住,爬桌子蹬椅子去抢碟子里的点心,两侧依次站着保姆和佣人,滴滴答答一大家子的人。
他也觉得奇怪,十二年前,当他跟随沈培楠第一次踏进沈家大门,被他们轮番奚落、一次次当众羞辱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番场景,也是那个夜晚,他睡在沈培楠少年时的卧室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跌跌撞撞碰了个头破血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咬着牙、凭着一股子倔劲,单枪匹马的从最弱势的地方闯出了一片天地。
暖场的戏终了,龙套们一个接一个跑回后台,大幕合拢,一切回归黑暗。全场沉寂许久,只听啪的一声灯响,顿时如开天辟地一般,整个舞台光辉灿烂,假山、亭台、拱桥、垂柳、西湖、残雪一一呈现,古早的中国梦境,在他乡幽幽复活。
雪亮冰冷的一柱灯光照在戏台中央,全场霎时寂静,该他上场了。
他不紧张、不兴奋,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要唱给那些到不了的人看,唱给云央,唱给李沫生,唱给赵老五,唱给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后来又提前淡出的朋友和兄弟。
他们很久很久都没听过戏了。
什么是戏,什么是真,不过是生旦净末丑,演尽一波三折人间百态,千年滑稽万古忧。
日益平淡的日子几乎让他忘记了,在这对外宣称最文明和自由的国度里,他是如此的孤独。
那是幻梦般的一夜,一切动作都了然于胸,一颦一笑都登峰造极,他站在镁光灯中间,背对着观众,低垂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庞,胸膛微微的起伏,动作霎时定格,舞台倏然黑暗,只剩一个圆而雪亮的光斑照着他——在月宫遗世独立的嫦娥,背影分外孤寂。
台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干脆全体起立,狂欢似的向天花板抛飞帽子和手帕。
他等不及谢幕了,丢下莫柳初,一个人偷偷的跑回后台,嘱咐剧院的黑人保镖:“我累了,需要休息,今晚不签名也不见客,你们看好门,别让人进来。”
陆续有人要求进来探视,都被保镖挡了回去,莫青荷坐在镜子前,一支支卸下头顶的珠花,他是最积极的人,可这一夜他想任由自己沉沦下去,沉进往昔的记忆和汹涌而至的悲伤里去——云央回不来了,他的云央再也回不来了。
化妆室外面突然响起了吵嚷声,开始还算有耐心,争执了几句,嗓门突然提高,有人在大声用英文跟保镖吵架,几名黑人保镖尽职尽责,外面吵了一会,突然失去了耐性,砰砰砰的开始砸门。
“莫少轩,你给我把门打开!”
莫青荷将手里的凤钗往托盘里当啷一掷,心说真是千金难换片刻安宁,哭笑不得的推开椅子,款款要去应门,保镖也正坚持到了极限,咣当一声,大门被人撞开了,莫青荷站在屋里,跟冲进来的沈培楠撞了个脸对脸。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等着给你庆功,妈还给你都准备了礼物,等来等去见不着人……”沈培楠抱着一大捧玫瑰花,那花挤挤挨挨、吵吵闹闹,包着玻璃纸,太红了,好似一大团烧着的云霞,映着人的脸。
“你还是这脾气……”莫青荷疲倦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我,倦得很。”
沈培楠一脸怒容换做狐疑:“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这出戏太热闹、太热闹了,那么些人,没有休息的时候,我演了这些年,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培楠真的不说话了,他在一瞬间看懂了莫青荷的表情,他什么都明白,轻轻把花放在一旁,推搡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从背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泥金色铜边的镜子里是贴在一起的两张脸,一个柔媚,一个硬朗,一起揉碎了那水红的胭脂——莫青荷半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望着镜中的倒影,戏衣、箱笼、珠翠,满满当当一如昨日,只是镜子里的人老了十三年。
也是那一年,等来了孙继成战死的消息,他在撤退去台湾的过程中死于战场的流弹,他没等到他的女演员,没看到1949年的秋天。
电报来的那一天,莫青荷陪着沈培楠在屋檐下喝了一夜的酒,沈培楠红着眼睛,一口闷下一整杯辛辣的威士忌,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莫青荷的额头,苦笑着说在你面前张狂了半辈子,没想到最后是我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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