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半坐在他脚边,侧脸贴着他的小腿,柔声道:“沈哥,赢了你的不是我,是庶民、是历史、是时代,真正赢到最后的,是我们背后的国家。”
沈培楠其他的话随着哽咽声咽在喉咙里,莫青荷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说我都懂,你不用说。
“我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过你放心,沈哥,你要相信我们。”
多少年了,他们俩闯过枪林弹雨,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不过是为了一句放心。
两国通讯日渐减少,慢慢没有了故人的消息,时局却日渐明朗,一切砸碎,一切重造,一切新生,数百年的腐朽怯懦步步退让都一去不返,一个新的中国,就要到来了。
(四)
沈忆——为了生活上的便利,阿忆在入美注册时暂时随了沈家的姓氏。沈忆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某个清晨收到一封写着奇怪暗语的信,之后突然一反常态,像怀揣着一个令人激动的秘密,想要倾吐却又担心秘密的安全,神情恍恍惚惚,刷牙时望着镜子笑,吃早饭时盯着盘子笑,连续几天,每天上学的脚步都轻快的像鸟儿回归天空。莫青荷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果不其然,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他怀着从未有过的羞赧神情,带回了一名有着卷曲头发、漆黑眼仁的英俊青年。
青年是位华侨,正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学位,家世很好,彬彬有礼,举止大方,他在晚宴时介绍说自己混杂了四分之一美国血统,自小在外国长大,中文说得实在惹人笑话。然而他还是努力的用中文同大家交谈,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时就转头向阿忆求助。
青年拘谨而礼貌,凝神沈忆的眼神却极其专注,他一开口,沈忆就脸红。
当晚,莫青荷洗完澡,裹着温热的羽绒被子,蜷缩在沈培楠的怀里,笑道:“佑樟,阿忆长大了。”
沈培楠拿着一本厚重的烫金英文书在读,语气冷淡:“小孩子闹着玩,我看那人也不怎么样,不一定长久的了。”
“我瞧着那孩子对阿忆挺认真,阿忆也喜欢他……”莫青荷抬头瞟见沈培楠那副明显憋着气却故作无所谓的表情,忽然笑得打跌,“你、你可真像一位第一次知道女儿谈了男朋友的父亲……”
沈培楠丢了书来捂他的嘴,两人蒙着被子闹成一团。
这是背着人,当着外人的面,他俩倒开始变得一本正经、互相客客气气,男人过了愣头青的年纪,讨人嫌的毛病少了一大半,沈培楠尊重他的人格,连添置一块手表都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莫青荷也不再不管不顾的当着人跟他争一个是非高下,他按旧时的礼数叫他的字——佑樟,扮演了谦恭温和的一位爱人,凡事都不大计较。
戏词里的勇将抛盔弃了甲,回归到凡俗生活里,也不过是普通人。
沈立松的女儿莉莉曾有一次在爸爸面前说起这两位叔叔,她接受的是纯西式的教育,非常开放,把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形容成脾气温柔的一对伉俪,并且要当做恋爱典范来效仿,沈立松想起多年前杭州初见的情景,觉得女儿是瞎了眼,很有可能要情路坎坷,因此倍感担心。
沈忆那时已经小有名气,一边要完成学业,一边要四处奔波演出,有时也拍电影,仅剩的时间还要拿出来谈恋爱,忙的不着家,莫青荷很为他高兴,但也隐隐的觉得有些孤单。
那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的小雨,莫青荷早早从学校回来,遣走了佣人,盖着一张墨西哥风情的深棕色大毛毯,独自躺在窗边的躺椅上发呆,沈培楠回来的晚,见卧室黑灯瞎火,下人们一个也不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里慌张的上前探望,走近了却被莫青荷一把拉住。
“佑樟,我想家了。”莫青荷白生生的脸映着夜色,“今天我们没有排戏,我和柳初给孩子们讲了一天的故事,讲北京的戏园子,讲豌豆黄、大碗茶和夏天放凉的酸梅汤,孩子们都觉得新鲜,我想带他们、带你回去,想看看现在的北京城。”
沈培楠不置可否,用粗糙的手背抚摸他的脸,目光苍凉。
“我一生的遗憾在于未曾感化你,也未曾真正用我的信仰将你动摇,而你大概与我一样。我们站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对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有着同样发自肺腑的热爱,我们半生漂泊异乡,但又好似从未离开。”
莫青荷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写在日记里的这番话,在很多很多年后真的应验了,那时他已桃李满天,带着戏曲乐团和曾被他收容过的孩子们——他们中最大的已经年过而立之年,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律师,凭借登在报刊上的一封号召信,从世界各地重聚一堂,跟随莫青荷重回故土,为了一场新编《牡丹亭》的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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