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宇本来并不想继续读书了,委婉地告诉了李奶奶之后,李奶奶就成日在他耳边子“砸锅卖铁也要读”,“不读你以后就跟我一样”,“这是读书人的天下”之类云云。李明宇一听,反问“卖馅饼不也挺好的吗?”,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他妈给气哭了。李明宇见不得他妈掉眼泪,只好闭上嘴,拿着自己的草稿纸去找杜以泽学数学。
失业的浪潮并没有将两家人全然吞噬,李奶奶虽然愈发容易感到疲倦,鬓角也逐渐被日月染白,供李明宇读书的花销让她心力憔悴,可一想到他以后还得上大学,她就能充满勇气与希望,推着自己的蜂窝煤油桶,脚步欢快地跑上街头。
杜爸爸在意识到再就业真的是纯属放屁之后,就去邻省的工地里做小工了,一个月回来一次,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因为很少在家,他与杜妈妈的矛盾急剧减少,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有恢复到原来模式的倾向。
尽管杜以泽认为这种表面上的平和来源于他妈妈的精神崩溃,以及他爸爸的出轨。
杜妈妈自打眼神不好以后就去菜市场里帮着摘菜,扫垃圾,趁着别人收摊的时候捡捡菜芯子回来。她那么一个骄傲的女人,生活的目标突然降为“不被饿死”,心理落差太大,一下子就摔坏了。她开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杜以泽经常听见她在夜里小声啜泣,或者在房内来回踱步,直到天明。白天回家以后她也不做饭,有时候就面对着墙坐着,目无着落地发呆,或者莫名其妙地开始大哭。
她变得有些疯癫,虽然大多数时候意识清醒,但发起病来杜以泽必须得抓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撞墙。杜爸爸就像她的解药,他一回来杜妈妈就能立即恢复正常,好像天下太平,继续扎起高高的马尾,端着搪瓷碗在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里与人谈笑风生,甚至还会经常将杜以泽带过去,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自己儿子刚刚拿了学校发的奖学金。
杜以泽是在他妈让他把他爸的外套递过去,她要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他爸出轨的证据。
那是一只用黑色人造革所包裹的口红,口红的颜色红得像家门口底下的野蔷薇。杜以泽捏着那根口红,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大概在经过了几十年之前的动荡之后,大多数人早已经能够将根深埋于地下,哪怕是对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生活也逼得他们必须挺直脊背,好迎接这直直朝脸上扎来的暴雨。大概是命硬,大概是这操`蛋的世界里终归还是有点什么希望,在眼前发着光,哪怕那只是一个迷幻的泡沫在反射阳光。
有时候人总得靠着点幻想过活,如果非要把糖纸撕开,将内核摆在眼前,按着你的头让你去数那根根分明的白骨,那也不是谁都受得了。
所以杜以泽在他爸慌里慌张地将口袋从衣服里翻出来的时候,递过去了那只口红。
杜爸爸一愣,夺过口红,问,“你从哪拿的?”
“洗衣服的时候掉地上了。”
杜爸爸解释道,“我是准备给你妈的……”
“我知道。”杜以泽垂下眼皮,“可我妈现在已经不化妆了。”
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维持了不过短短一年。这个美妙的泡沫在杜以泽并没能如期拿到学校励志奖学金的那一年彻底破碎。
这份奖学金是校长自己掏腰包提供的,据说他在大家都困难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买下了几家工厂——杜以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有钱,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就是管理者的校长对在工厂门口拉着横幅静坐的工人们无动于衷,不明白为什么他故意让工厂破产倒闭,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与教育家。奖学金里还添了校长的名,目的是为了奖励优秀学生,尤其是家境贫寒的学生,顺带吸引一波生源。
初一的时候,杜以泽被带着上了全校的表彰大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他被校长搂着肩膀合影,还登上了当地的报纸,并且站在国旗下讲话,到各个班级演讲。校长甚至还为他发动了全校募捐。
当李明宇看到杜以泽站在自己班级的讲台上,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子的时候,他很不好受。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好受,大概只是猜测杜以泽并不开心。
可是杜以泽脸上挂着标准的、甚至有些淡漠的微笑,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好像那些芒刺一般尖锐的视线并没有扎在他的背上。
然而第二年,一切都变了。
周一升旗的时候,当校长在办公室里拿着杜以泽的成绩单指指点点时,当他越坐越近,手也从杜以泽的肩膀移向他的裤裆时,杜以泽的耳边适时响起了扩声器里嘹亮的国歌,他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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