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谈话她便没再听见。她躺在床上,心想,半年多以前,这名妇女一失足陪着对门妓馆老鸨子漂洋过海,做人口贩卖来贴补家用。哪知此刻竟真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满心满意的替她做起脚踏两条船的打算来。这种滑稽的打算,对于一个保守的家庭妇女来说已经堪称大逆不道。
对于她这种大逆不道,说实在的,淮真有些感激。翻个身,她心想,这打算实在太早了,过不了两年罗文一定会懊悔。因为克博法案总会失效的,金门那座大桥也总会修起来。不过这两件事在未发生以前,都实在不切实际的令人匪夷所思。
西泽整整两周都没出现。她很怕他前脚还没踏进洗衣铺大门,后脚阿福就上前去问:你究竟娶不娶我小女?不娶,我就先找人给她相亲了,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他不来唐人街,她反倒轻松自在,因为光是想象西泽可能流露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可能会活在这种龃龉阴影里。
她本可以安安分分做两周好学生,在华人学生研制出的高中模拟考试试卷中获得高分,每天整理整理惠老头的问诊记录,挑一些精简案例,和几支极为流行的壮阳小药广告一同翻译成英文,寄往旧金山各大报社。闲时,找出诊所药铺小报时翻翻财经版块,看一看自己那支股票涨了多少,或者寻一寻哪家银行推出高利率的短期存款方案。
若不是那天陈丁香突然造访诊所,她小日子仍还可以相安无事下去。惠老头雷打不动八点钟离开了,陈丁香八点半出现在孤灯一盏的诊所门口,单薄的身影在黑漆漆夜色里,像片纸一样,风一吹就走了。
淮真正将广告誊到一本笔记本上,一见她,立刻请她进来。
“生病了吗?”淮真问。
她坐在问诊席上,手指搅动,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说话。
淮真知道她过不太好,但也不知该从何处开解她。见她这样,淮真也有点慌,只好问她,“冷吗?要喝点莲子水吗?”
她摇摇头,慢慢地用英文说,“你认识联邦警察。”
她不会国语,只好用英文沟通。她发音很好,是在教会里耳濡目染的,并不是那种唐人街式,也因此成为她无法融入唐人街的原因之一。
淮真等她讲下一句。
陈丁香却慢慢地哭起来,像下了很大决心,哽咽着说,“你告诉他们,我是自愿偷渡的,和人贩子无关。我天生就是很坏的中国人,根本不配被拯救。”
淮真吓一大跳。她看着陈丁香的眼睛,明白这身材娇小的,同时受过同胞欺压与白人的友善的客家小女人早已想得明明白白,所以她才没敢接话。
陈丁香吸吸鼻涕,接过淮真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近乎渴求地说,“你去告发我好不好?我怕遇见市警察,他们几乎都与唐人街是一伙的,会立刻将我带回救助会。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也并不想在学校念书。我宁愿去监狱做苦力,或者回到中国去。我从前就做过妓女。”
她悲伤到近乎语无伦次。
淮真不知如何化解这种悲伤,她甚至难以切身理解。
她只好请她喝了一碗热莲子汤。这样中国的东西,对于长久居住在救助会的陈丁香来说,可能很久都没喝到了。
她进屋去洗碗的时间,她违心的告诉陈丁香,她会仔细考虑的,请她放心。
但事实上,她并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件事不论对陈丁香,还是对唐人街都没有半点好处。陈丁香谋划的种种,会摧毁华人女孩与唐人街在白人心中所剩无多的美好印象。
“我一早说了,她们都是下贱肮脏自甘堕落的天生的妓女。”淮真几乎已经看到,等陈丁香去警局陈述关于她的一切罪证时,那些共和党的白人几乎会仰起脖子,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这场和华人无关的排华法案的硬仗,我们赢定了!
可是等淮真从后面那间屋子回来时,陈丁香已经不见了。两个药柜大大的打开着,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少了几株金线莲与野山参。
淮真以为她不会真的偷盗,只是恰好看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好拿去做一点筹码,用来交换她那一句“我会仔细考虑”。
52书库推荐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