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云霞跳起来想搂着阿福的脖子在他脑袋上亲一口时,阿福接着说:“去就去,但就是个普通聚会而已,跟什么见父母没有半点关系。我仅仅同意你与淮真去参加同学的聚会,和妹妹一起多认识一些朋友也好,别的事情休想再提。妹妹跟着她一块儿去,也记得叫她别将心玩跑了。”
淮真忍着笑,答应说,放心吧季叔,我一定会看好她的。
云霞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爸爸光秃秃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
淮真觉得,最近阿福跟着卫理公会的太太们开始学了点英文,看来还是有点用处。
阿福洗衣最近雇佣了一位与白人妻子离婚的杂货商人从中国乡下带来美国的新娶的小太太。因为她到美国晚,抵达旧金山时,一早接来的儿子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了,她闲不住,便想出来做点活计贴补家用。乡下太太能吃苦,手脚很快,虽比不上阿福,但也能为他分担不少活计。合同上虽然只写了二十美金,但阿福会额外多支给她五到十美金。
因为还没有租用到晾晒衣物的地方,淮真与云霞二楼的窗户用鱼线搭了起来,暂时用作临时补充晾衣的位置。唯一的不足时,朝向院子这一面窗户都打不开了。
淮真与云霞去金融街的白人时常光顾的餐厅,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每月收五十美分,让她们在店铺门口张贴一张阿福洗衣的广告。广告纸是淮真与云霞手写的,纸上除了云霞娟秀的中文字迹,还有淮真用钢笔画的漫画小人头。广告纸很吸引眼球,又因为洗衣价格比白人洗衣铺便宜一半以上,广告纸很快起了作用,阿福洗衣生意变得越来越兴旺。
因为打了两份工的缘故,最近只有云霞在店里帮忙。只有礼拜六的下午与礼拜天,淮真能抽出两小时的空闲接替云霞在柜台后面接听电话。以至于第二次接到从东岸的法尔茅斯拨来的电话,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电话铃响时,是在旧金山夜里九点半钟。罗文照例会在礼拜六晚上去新宁同乡会打牌,阿福已经睡下,云霞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店里只有淮真一个人。
电话铃响之前,一艘从中国开来的货船到了岸,一箱又一箱唐人街居民在家乡采购的货物被货车运进唐人街。因为货物里包括大量蔬菜水果,不能耽搁到第二天。P.H.裕海运公司的在旧金山的送货员将货物放在都板街,在路口吹响嘹亮号角,大声喊着附近住户姓名。淮真坐在柜台后面,眼见一户户窗户里刚暗下去的灯又腾地亮起,穿着粉色或者白色睡衣睡裙的少女与太太趿拉着拖鞋从屋里急匆匆奔向巷口的皂角树。
罗文的名字也被叫到了。幸而阿福洗番衣距离皂角树并不太远,裕公司送货员看她长得过分纤弱了些,便替她将两箱货物搬到阿福洗衣店门外,请她一一核对。若不是这样,她几乎错过那通电话。
她刚用英文问了句“你好”,便有些无暇顾及听筒里的内容。因为送货员将一袋子被压得皱巴巴、烂到近乎发霉的蘑菇从一只箱底拉扯出来,几乎怼到她脸上。
送货员用广东话说:“我哋会赔偿嘅。箱裏面有一啲丝绣……你知唔知我讲乜?”
(我们会赔偿的,因为箱子里有一些丝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被那一阵霉味熏得几乎背过气去,点一点头,说,“我睇一睇先。”
淮真脑筋有一瞬的短路,尚没来得及换作英文,就着广东话对听筒那头说:“尼度有D忙,介唔介意……”(淮真想说的是“有点忙,介意等一等吗?”)
听筒那头很轻地,也是用广东话说:“我等你。”
淮真第一次听他讲话就是在调侃广东话,对他讲广东话的语调比英文或者德文还要记忆深刻,几乎在一瞬间就辨识出来。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过街道,淮真打了个颤。听筒那头很吵,有小提琴拉着维也纳古典派某支代表曲,掺杂着谈话声,像在某个并非速食快餐店的高级餐厅或者夜间酒吧里。
他没有再继续讲话,淮真却没有舍得立刻放开电话机。她手里握着罗文留下那份订货单,只得将老式铜制电话夹在肩膀与脸蛋中间。每一个路过的唐人街居民,都会看见阿福洗衣家的小女儿,在这个深夜的九点半钟,穿着夹趾拖鞋立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将挂壁电话机的电话线扯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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