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_语笑嫣然【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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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都惆怅了。而眼神,也特别沧桑。

  不远处,细高个尖下巴的中年男人,依旧穿着宣统时期的旧马褂,浅驼色,右大襟镶了黑边,衣角和袖口处都有破裂的痕迹。长辫子依然垂着,梳得很整齐,走起路来,摇啊晃的,就像从哪个诗社里出来的穷秀才。但他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已经卖了很多年,大约生意并不是特别好,收入极微薄。他甚至没有娶亲,看上去却总是洒脱又坦然。他说,他要跟糖葫芦伴在一起,一起终老。孤独终老。

  隔壁的水墨和阿虎都在田里。他们是瘦小个头的青年男子,每天跟父亲母亲一块儿种庄稼,收成好的时候,就会从得到奖励的钱里面,掏出三五个,带映阙和立瑶去路口吃一碗牛ròu面。

  那卖面的老板姓文,他有一个小儿子叫浚生,跟映阙的关系极好,好到别人都以为他们青梅竹马qíng投意合。早年清政府的统治摇摇yù坠却又还没有彻底垮台的时候,文浚生说他要出外闯dàng,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但文浚生还是义无返顾地走了。临走前,只和映阙一个人,在暗中道了别。后来,有传言说,文浚生在上海,加入了什么帮会,在一次仇杀中,被乱刀砍死了。连尸体也沉入了huáng浦江。镇上的人都说,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放着桃源一样的太平盛世不要,非得掺进乱世里,何苦来哉。而同时,这件事qíng就被当作了戒条,由镇上的老人们去调教家中的后辈,告诉他们如何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风调雨顺。

  然。风调雨顺,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凄凉。而这样的想法,大约就是从离开苏和镇,到了南京,看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看见荣华富贵权势争斗的时候萌生的吧。她不要像苏和镇上的女人们那样,十八岁出嫁,二十岁就做了孩子的娘,然后终日对着四面墙,手里是闹哄哄的小孩,枕边躺着庸俗的丈夫,闭上眼睛就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模样。

  或者,她能更幸运一点,因为她在名义上是读过书的,她可以凭借这一条优势嫁给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男人。比如大老板。比如小少爷。她的父亲当初死活也要将她往南京的学堂里面塞,就是因为他希望提高她作为待嫁货品的质量。

  父亲的思想仅止于此。

  反倒是她自己,从沟壑里飞到辽阔的天空,日月星河都在诱惑着她,她突然很厌倦很厌倦从前死气沉沉的生活。

  可是,父亲母亲不接受,无论是她的解释,还是恳求。

  此时她独自一人,恹恹地,走着,看着。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云不淡,风不轻,接连成片的,都是厚重的yīn翳。

  她已经两天没有被父母理睬过了。

  从前日傍晚,回到家,陈述了在南京的一切经过,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跟父母大吵过一架之后,彼此都缄了口,心中各有愠怒。

  第13节:今宵风月知谁共(2)

  蓝瞬华和魏淑媛都觉得,她私自退学,已经是大逆不道有rǔ家声的事qíng,更何况还要抛头露面的去做jiāo际花,那几乎是跟旧年出入于画舫的欢场女子没有两样的。无论她怎样陈述,她得到的都只有两个字,不行。

  如果不愿意读书,那么,就不能离开苏和镇。一辈子都别离开。

  一辈子。等着陌生的男人八抬大轿,dòng房花烛。或做妻,或做小。然后锁在深深庭院,相夫教子,就此终了。

  这样的生活,怎么可以?

  立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拣起路边的小石子,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湖泊里砸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乱溅。

  涟漪扩散成凌乱的蜘蛛网。

  这时候,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是阮清阁。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各自脱口而出,怔了怔,一脸探究,又暗藏喜悦地,望定对方,然后,不约而同都笑了。

  阮清阁说,我来这里,散散心。

  立瑶耸了耸肩,道,我也是。

  傍晚的苏和镇,除了宁静,还散发着一股清慡的慵懒的气息。那片小湖水,称为镜湖。范围不大,而通常都是波澜不惊的。

  湖水很清凉,碧澄澄的。老人们说,那是天上的神仙遗落在凡间的一块翡翠。如今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一种làng漫的调侃,但幼年时候,还真的以为是宝贝,有灵xing,就常常跪在湖边,掬一捧清水许愿。

  还有,以前这里附近是有几棵野桑树的,夏天一到,看着桑树慢慢地结出桑葚,由绿色变成紫色,紫到发红,发黑,随便采一把,嚼在嘴里就甜进了心里。连母亲做的银耳羹也不愿意吃了。还慷慨激昂地说,有了桑葚,只怕是连龙ròu也不会瞧在眼里。

  还有,还有什么呢?立瑶很努力地想,然后一件一件,没有顺序,没有主次地,说给阮清阁听。阮清阁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不断地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光芒,那表qíng,似是在说,我爱听,我很爱听,无论你说多少,说多久,我都会诚实又谦虚地听下去,哪怕是一天一夜,哪怕是几天几夜。

  到后来,阮清阁差点要忘记了,他心中原本也是有很多烦闷的。他不相信算命一说,实则当年父亲将他送去安徽老家的缙云寺,不出两年,已经有大夫治好了他的身体。再经过悉心的调养,到他十六岁,他就随着经商的马队走出了那片贫瘠的山野。

  六年的时间,他走南闯北,磕磕绊绊,总算熬了下来。虽非智者,却也见了些世面,心中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所以,回到苏和镇,看见阮家酒场数十年不变的经营方式,他对父亲提出,希望能有一些变动。譬如到城里开一间酒坊,让更多的人知道苏和阮家的清酿,也方便与外界更频繁地往来,从而通过多一些的途径,去扩展这门生意。

  但是,因循守旧的长辈们反对他,酒场的工人都质疑他的能力,父亲一味地搪塞他,说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他面皮薄,舌根钝,又是讲孝道之人,唯有乖乖顺顺地,忍了话,统统都吞进心里去。

  这时候,夜彻底地降了下来。他们不得志,皆是苦闷,相互的倾吐,反倒忽然拉近了距离,似好友,知己。畅谈甚欢。

  然后,渐渐地,能闻见清风,触到白雾了。

  于是又并肩走回镇上。临别的时候,再补上一番鼓励的话。顿时竟暖了心。立瑶走时,还不住偷偷地回望。那背影就在雾气和湿气里面绕啊绕的,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

  倒是阮清阁愚钝,只顾走路,一刻也没有停下。

  【煮蟹】

  天亮时。苏和镇沸腾了。镇上的居民,大都可以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疑惑和恐慌。而这一次,阮振国终于沉不住气了。

  第14节:今宵风月知谁共(3)

  他到蓝家找魏淑媛。问她,你上次说的天蟹局,是否确有其事?

  魏淑媛急道,我早说了,要出事的,你不信,你偏不信,这会儿,还不得回头来问我。谈话间,两个人的脑子里,都浮现出上午在后山的一幕——

  表面上看,那仍然是一起因失足堕崖致死的命案。就像之前滚下山坡的小女孩。身体破损,头部出血。只是,这山崖更高,更陡峭,也就死得更为惨烈一些。

  男子姓朱,三十余岁,矮个子,身形微胖,原本是镇上的樵夫。认识他的人,都喊他朱六。因为那坟墓自从被挖开,镇长就一直在公开招募人员,轮班前去看守。昨天夜里,轮到朱六,和另外一名叫东顺的年轻人。

  起初,山林是没有异相的。

  但丑时一过,隐约地,竟然从坟墓里传出一阵歌声。声音很细小,时断时续地,听不真切。朱六的耳朵不及东顺灵光,东顺问他,他却笑东顺胆子小。哪知道话还没有说完,那古墓的门口就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像幽灵,还带着凄厉的哀号。

  东顺的脚立刻软了。朱六走惯了山路,胆子大,还敢对着那白影呼喝几下。可他一出声,那影子就向着别处飘去。根据清醒之后的东顺所言,朱六当时怀疑那也许是盗墓者在故弄玄虚,所以才追了过去。而他自己则好不容易压了惊,勉qiáng站起来,向着朱六的方向跑过去。

  但是,朱六已经没了影。

  至于东顺,他后来是怎么昏过去的。他说,是因为见了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形容枯瘦,眼睛大得像核桃,还布满血丝,嘴也是极大的,似乎还裂开了,有萎缩和腐烂的痕迹。

  就此,苏和镇人心惶惶。而天蟹局一说,原本是禁忌,但朱六死后这消息却倏地蔓延了整个小镇。他们说,墓里的人复活了。

  要作恶。要索命。

  他们希望能尽快请高人封了墓,收了魂,止住这场浩劫。魏淑媛并非幸灾乐祸,但也大有吐气扬眉之姿。

  她告诉阮振国,坟墓里的人,如今仍是以尸体的形式存在,她需要外出吸取人气,再聚合天地间的yīn寒之气,到了适当的时机,方可复活。当然,所谓的复活,并非复活还原成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既像鬼,又像魔,半人半妖的怪物。要阻止这件事qíng的发生,单单是封了墓,也还不够,须得让村民们在坟墓内外都淋上红油,自亥时起,而完成要在子时以前。然后,放火烧了这墓,那妖物就再不能兴风作làng了。

  这一番话,映阙和立瑶亦在场听得真切。映阙纵然不相信,也不好拆了母亲的台,只能低头不做声。立瑶对于鬼神一说,并无太坚定的立场,但看母亲的言语神态都如此凝重,又似极害怕的,她也便当了真。后来,她们都要参与漆墓,立瑶不是太愿意,始终战战兢兢的,直到在坟墓外面,看见阮清阁。

  阮清阁说,你跟着我,不要害怕。

  立瑶才稍稍定下了神。

  红油如血。在明灭的火光里,那些一勺一勺在墙上绽开的花朵,像一个一个的骷髅头。伴随着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墓xué里原有的cháo湿和腐烂。

  谁都没有做声。

  倘若是不知qíng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许会以为那是鬼魂们在进行某种仪式。刷。刷。刷。声音幽怨如孀妇在哭泣。

  突然,有一个火把熄灭了。

  两个。

  三个。

  墓室的入口处那条长长的甬道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红油桶被打翻。有女子发出似有还无的尖叫。阮清阁伸出手去揽着立瑶的肩膀,他说你别怕,站到我这里来。

  立瑶瞪着眼睛,猛吸了两口气,身子和手不停地抖,然后几乎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指着甬道,终于脱口说出,不,不是我,刚才那一声尖叫,不是我。

  第15节:今宵风月知谁共(4)

  话音落,阮清阁眉头一皱,竟看见一道白影。那影子像秋千一样来回地在狭窄的甬道里dàng着,偶尔发出鬼哭láng嚎一般的惨叫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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