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xué之内,四面惊惶。
阮清阁大喝一声,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影子有稍稍的停顿,然后依旧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立瑶掩着嘴,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阮清阁却放开她,朝着甬道的入口奔去。立瑶yù追,却被一个空的红油桶绊倒。映阙扶起她,一个劲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映阙的手微微发凉。她自己,亦是忐忑的。
所谓的破除天蟹局的仪式,至此,半途而废。那yīn森的古墓,巴掌大的一块地,谁都无法再待下去。大家灰头土脸地从入口钻出来,聚在空地上,议论纷纷。
只有阮清阁不在。
他的父亲阮镇长原本是领着一帮人守在dòng外的,这会儿,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时向四周围张望着。幽深的漆黑的林子,连月光也透不进分毫。他旁边,有年轻的男子掺扶着他,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爹,您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那是他的养子。
接下来,镇上的人开始举着火把,三五成群地,在林子里搜寻阮清阁的踪迹。原本女眷们是可以结伴回镇上的,但立瑶不肯,她从未那样勇敢,亦从来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恐慌。
如走丢了她的心。她的命。
也许,这一夜黑暗中如堕地狱的挣扎,最不枉费的,就是让她明白了她此生从来不曾遭遇过的道理。她举着火把,火苗在风里犹如摇曳的烟花。
每一步,都是一个阮清阁。
映阙担心自己的妹妹,也便陪着她。她偶尔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坚定与绝望,看见qiáng忍和仓皇。
【白涵香】
黎明。
天空逐渐起了几丝光亮。云层是惨淡的银灰色,泛着冰凉的白光。他们终于看见了阮清阁。立瑶是第一个,她看见他的轮廓在山林的雾气里犹如天神降临。
她扔下火把飞奔了上去。
阮清阁虚弱地笑了,我没事,没事。他拍着女子纤细的颤抖的身躯,手掌里有抚摸初生婴儿一般的温暖和轻柔。这个时候,前来的人都看见阮清阁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苍白的脸,却并不恐怖,甚至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姿色。
阮清阁说,真相已经大白了,这位姑娘答应随我一起回镇上,给大家一个jiāo代。众人愕然,皆不明所以。
女子轻轻地抬起头,又垂下眼帘,道,我叫白涵香。
谜底终于解开。
在苏和镇祠堂外面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太阳光像无数锋利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撒下来,喧哗声混着汗水,场面就如油锅一样沸腾。
白涵香是跪着的。
这是所有人的意思,因为她装神弄鬼,她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就是那所谓青面獠牙的女鬼。她用油彩和泥土把自己化妆得极为丑陋,披散着头发,穿白衣,在古墓出入。她只是要盗取墓里面值钱的东西,然后偷偷地兑换钱币或者粮食和药材。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时日已经无多,她没有办法筹到足够的钱为母亲治病和准备身后事,唯有出此下策。她和她的母亲都住在山里,因而,镇上的人,没有几个认得她。
这一次,她因为知道镇上的人要毁了这座墓,她为了以后仍然能用墓里的东西换取生活的必需,就希望能彻底地将所有人吓住,希望他们不但放弃烧墓,最好是将来也不敢再靠近这块地方。于是,她将自己装扮得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她还在墓xué的甬道里挖了另外一条秘密的通道,方便自己扮鬼以及逃跑。她想她的计划大概是很周全的了,可是她偏偏碰上了阮清阁。阮清阁胆大,不信邪,像追魂夺命的暗器跟着她,誓要戳破她的yīn谋。
第16节:今宵风月知谁共(5)
她败了。唯有束手就擒。
而阮清阁又是正直善良的,他还说服了她,说服她光明正大地去向所有人解释,以坦诚和忏悔的心,换取宽恕和谅解。否则,她将一辈子都是女鬼,活在yīn暗之中,连良心也是yīn暗的。
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对方沉实伟岸的身影,在那样混乱的初相遇,似一支定心剂,注进了她的心里去。她俯首为臣。她相信他说的,我会替你向众人求qíng,我会保护你。
至于朱六。她说,我原本只是想吓唬他,好让他不要再追着我,哪知道,朱六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脚,从山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反复地qiáng调,我是试图要抓住他的,可是,我不够力气。
那么,那个小女孩呢?阮振国问。
白涵香愕然地抬起头,她已经满脸都是泪,像许多的小河沟,冲掉了她脸上白色的粉。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小型的瀑布。
她喃喃道,什么小女孩?
阮清阁上前一步,道,爹,我问过了,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孩。那件事,大约是和她无关的。说罢,极沉重地,又极怜悯地,看了白涵香一眼。
白涵香低下头去。
周遭围观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无非是在谈论信与不信,或者,追究与不追究。有人觉得这女子身世可怜,又颇为孝顺,其罪责应当可豁免。但也有人觉得那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不足以采信。
阮振国想了想,道,这件事qíng我会再调查清楚,白涵香暂时不能离开苏和镇。
乌云铺开了,阳光已经减淡。比集市还要热闹的人群正在缓慢地散去。阮清阁扶起白涵香,道,先随我回家去,一会儿有大夫来给你看看伤。
白涵香泪盈于睫。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那人看上去不但彪捍,而且凶狠,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有好几个挡路的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他咿咿哇哇地喊,还我女儿命来,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阮清阁大惊,作势要扑过去将那发了疯的屠夫拦腰抱住。他的肩膀还来不及挨着对方的胸口,刀已经落下。
喀嚓。喀嚓。
原来那就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藕荷一般青葱的手臂,像被折断的小鸟的翅膀,咣当一下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鲜血。皮ròu。人群一片尖叫。白涵香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的左手,和她的身体,从此分道扬镳。
第17节:亦曾擦身过(1)
第五章亦曾擦身过
【心上】
伤口已经包扎。血止住。但疼痛的感觉始终停留在手臂初初断裂的那个时刻。一直痛,痛进心里去,痛成了无穷无尽的怨恨。
白涵香闭着门,不肯接受阮清阁的歉意。
尽管这歉意根本无法弥补什么,但它如此盛大,如此浓烈,生生地压得阮清阁周身的血脉都坏死。他宁可断去的,是自己这双无法兑现承诺的手。
阮清阁决定亲自将白涵香的母亲接到镇上来,好生地照顾她。白老夫人极瘦小,gān枯得像一棵缺水的树,连行动也很迟缓。她听说自己的女儿出了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半路上,就咳出一滩血来。一声声地哭喊着,是我连累了她,都怪我,都怪我。
阮清阁越发难受。
伤人的屠夫已经受到制裁。他因为之前痛失爱女,思想变得偏激,他认定了白涵香就是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所以,他要报仇。虽然他伤人的手法极残忍,但却因为他的悲惨遭遇得到众人的同qíng。他不过是依照苏和镇的某些条例,受了轻微的皮ròu苦。
白涵香得知此事,yù哭无泪。
没几天,白老夫人在阮家的客房落了气。张着嘴,似有话要说。白涵香几次哭倒在灵堂。整个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那场丧事,由阮清阁一手cao办,也算是办得体面。纵然白涵香对他有千般的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生了一副柔软的心肠。况且,她已举目无亲,她住在阮家,受上宾的礼遇,她想阮家的人不计较她的出身来历,对她也算仁慈,她惜恩,那肿块一样的怨毒之意,便逐寸逐寸地化去了。
有时候,阮夫人会亲自看望白涵香,给她送去补身的汤药,或者是好看的衣裳。阮夫人出身贫寒,对白涵香的遭遇极为同qíng,又见阮清阁为了这女子忙进忙出,愁眉深锁,她隐约觉得两个人之间也许是有什么的,况且,白涵香生得清秀,是颇为标致的一种贤良的模样,能讨她的喜。她对她,自然又多了几分热qíng。
阮夫人在私下询问阮清阁,你是不是对白姑娘有意思?
阮清阁吓了一跳,急忙摇着手说,不,不,不,娘您说到哪里去了?
阮夫人却笑,道,若是普通的女子,有什么理由你对她那么好,你可有认真地想过,是不是,连你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你真正的心意呢?
阮清阁顿住。在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白涵香楚楚可怜的模样,想起她缺失的手臂,她苍白的脸,深锁的眉,还有水晶一样剔透的眼泪。在那一瞬间,他也想起了立瑶在纯真中带着妩媚的笑脸,她纤弱的身子,俏皮的话语,还有骨瓷一样细滑的皮肤。
此后,风波似平息了。苏和镇回复了往常的安宁。阮家也静了。他们又一次论及酒场的营运问题,阮清阁不甘心,再次提出,到南京开酒铺。但阮振国对此始终有保留,听则听矣,却不做答。
阮心期出言反对。
他是阮振国的养子。在阮家已经十八年。阮清阁六岁那年离开苏和镇,那时候,阮家还没有阮心期。阮清阁回到这里,才被以长兄的身份介绍在阮心期的面前。他的心里有芥蒂,他觉得阮心期对他亦是,他们表面看来相处融洽得当,但他们之间缺少了兄弟间的手足qíng,彼此都有点生疏。
阮心期说,南京那样混杂的地方,什么酒没有,若竞争起来,苏和清酿未必有取胜的把握。开酒铺是需要周密的调查和详细策划的,不是说开就开。酒场的资本有限,无论是哪一种用途,都应当谨慎。
在座的人,无一不点头称是。阮清阁黯淡下去。
这时候,门外有人说话了。说的是,你们这些人,也太闭塞太保守了些。我倒觉得,大哥的想法,未尝不可一试。说罢,却迟迟不见露面。
阮心期虽然被对方毫无礼貌地顶撞了一回,可他不但不生气,脸上竟倏地堆满了愉快的表qíng。他对着门口发笑。阮振国则沉了脸,手握着拳头放在嘴边,gān咳几声,道,清雪,不得胡闹。
语罢,门口的人儿施施然走了出来。
【掌上明珠】
这女子,阮清雪。短发齐肩,乌黑。顶上绑着月牙形状的rǔ白色丝带。蓝底碎花的斜襟上衣,白色的长裙上有整齐的褶皱,黑色的皮鞋配着雪白的棉袜子。整个人,利落又不失端庄。在眉眼间还有些许的桀骜,以及女子的妩媚和俏皮。
阮清阁看她的第一眼,想起了立瑶,只是她的身上透着一股不可驯服的锋利之气,笑容间还有藏不住的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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