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军百口莫辩,十分委屈,严称绝对没有私下动刑。然而,三一八惨案后执政政府发出的《临时执政令》还赫然纸上,明确要求通缉游行领袖的命令也不会有假。这时候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简直就是做贼不敢认,遭人唾骂。
至此,段祺瑞虽被赶下北平,退居天津,却也给冯党招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许宁,则是在第三日才醒的。
他醒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伸手遮挡,窗帘就被人拉了起来。感觉到屋内有另一个人,许宁意识很快清醒,他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脆响,大病初愈的绵软无力,一齐袭来。
他又一头栽了下去,却在倒下之前,被人扶住。
“你怎么在这?”
段正歧将他扶好,递给他一张新的报刊。许宁不明所以,而在看到报头之后却明白了。
“你将先生放回去了?”许宁看了看,笑,“这是做什么,向我邀功?人既然是你抓的,利用完了自然是你放,还要我感激不成?”
段正歧太阳xué一跳,看向许宁。这人清醒时,说话老是带刺!真宁愿他一直睡着。
“正歧。”许宁突然又开口,语气软和了些,“你今年二十了吧。”
段正歧点了点头。
“可有人为你取了字?”
表字?义父不在身边,有没有其他长辈,谁有这个胆子给他取字?
许宁懂了。
“既如此,仗着我曾教导过你几日的qíng分,我便为你取一个吧。”
段正歧心下一跳,有不详的预感。
“既然你láng心狗肺,不敬师长,那就给你取字剩骨,你看可好啊?”
一屠晚归,担中ròu尽,止有剩骨。途中两láng,缀行甚远。蒲松龄的文章,嘲讽lángxing贪婪。
如果真用了这个字,以后段正歧在外自报名号,就是段祺瑞义子,段正歧,字剩骨,号贪láng居士。
取这么一个表字,竟然还好意思问自己喜欢不喜欢。
段正歧松开手,任人直接摔到在chuáng上,出门就走。
“哈哈……”
身后还传来某人恬不知耻的笑声,段将军走出房门,觉得许宁不是烧坏了脑壳,就是病还没好透。他想了想,决定把孟陆叫来。
屋内,许宁笑声尽了,才觉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看见段正歧被他嘲讽,无力还口也不能还手的模样,他总算快意了一些。不过笑完,又觉得怅然。
他好久没这样大声笑过了,好像十来岁时的意气风发、张扬恣意,都不知何时被岁月埋没在了尘土里。直到今天他借病对段正歧发了一通脾气,才又过了一把瘾。
不过发脾气,发脾气,就是知道对面的人不会真的生你气,才有胆子撒泼卖野。
许宁又叹了口气。
“我听说有人病好了。”孟陆扒着门fèng,“外面天色正好,阳光明媚,怎么样,要不要出去遛遛啊?”
许宁看他一眼,笑。
“好。”
“我没想到你会去这里。”孟陆嘀咕,“大好的天气,不去郊外纵马,不去城里喝酒,跑医院来gān什么?”
“我也没想到你会装愣卖傻,和你们将军一起设套让我中计。”
许宁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呃。”孟陆一下哑然,他之前在许宁面前,的确有装疯卖傻的嫌疑。主要是为了降低许宁的戒心,好让他方便监视。而利用许宁抓住那位李先生,算起来,孟陆也有不少功劳。
许宁却又扯开话题。
“我记得曾和孟先生约过,分头行事后在医院见面。虽然当日我因故不能赴约,但也不能毁了诺。”他转身,似笑非笑,“所以我今天再把你带到医院,就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毕竟我许宁,是个实诚人。”
孟陆脸皮再厚,也是老脸一红。
“是啊,您是个实诚人,可我也是bī不得已不是?”孟陆冤枉道,“再说我也不是没替你说好话,为此还又挨了十鞭。”
“那肯定与我无关,必是你自己嘴上抹油,得罪了人。”
这,孟陆无话可说。
闲谈间两人已经进了医院,熟门熟路地朝方筎生的病房走去。然而到了病房,竟发现chuáng是空着的。
许宁心里一惊。
“哎,你们找这位病人?”一位护士路过道,“这可错过了。刚刚有人来,才把他带走呢——哎,等等!”她看着许宁飞奔出去的背影,郁闷,“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
然而许宁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十分担心方筎生也出什么意外。
他飞奔着下了楼,腿脚灵活一步跨三阶,速度快得连孟陆都差点跟不上。直到跑至医院门口,他才看见那熟悉的人影正要踏上一辆车。
“筎生!”
那人一顿,回头看来。
“先生?”
他身旁的男人也闻言转身。许宁脚步一停,面露诧色。
此时,医院里的小护士在收拾病chuáng。
“真是的,这病好了不就得跟家人回去么。大惊小怪什么?”
来接侄子的方维夏扶着车门,看着跑到面前的那人,却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魂。
“许宁?”
第16章变
“时人有撞鬼之说,我刚才差点真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魂。”
方维夏感叹道:“没想到再遇见你,竟是真的。”
三人坐在一间不算宽大的茶楼里,遮阳棚将阳光的余威挡在楼外,给品茶人留下静心小憩的空间。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许宁说。
“先生和我叔叔是认识的吗?是故jiāo?”方筎生坐在中间,左看右看,“不对呀,叔叔二十年前就赴日本留学了。二十年前,先生还没我大吧。”
方维夏笑道:“那你可看错了,二十年前你先生不仅没你大,还是在吃奶的小娃儿呢。”
方筎生惊呼:“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许宁无奈道:“不要听信你叔叔。我是十多年前读中学的时候,上过方老师的课。”
“二十年前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十几年前就已经在读中学。”方筎生对这笔账算糊涂了,先生到底多大年纪?
一旁的两人不理会被绕晕的方筎生,径自jiāo谈起来。
“说来有愧。”方维夏道,“你家出事时,我不在城里。等我回来以后听到噩耗,还以为你也……”
许宁淡淡一笑。
“我的确已经死了。老师,你就当我重活了一次吧。”
方维夏见多识广,料想当年的事必有内qíng,因此也不再多问。两人又闲聊几句便起身,方家叔侄还要赶在今日之前动身返回金陵,不能久留。
出门的时候,方维夏看到候在门外的孟陆,突然压低声音对许宁道:“我不知你现在是身不由己,还是有别的原因。但是许宁,有些事,并不适合你。”
“方老师。”许宁回答,“您也说身不由己,就知道人的境遇,往往是不由自己选择的。”
方维夏一愣,目光转向他胸前口袋cha着的钢笔。
“我记得以前,你最讨厌用这些舶来的水笔,总说毛笔才是书写的正道。”
“人会变的,老师。”
方维夏不再说什么,对他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侄子离开。而方筎生踏上车前,还不忘记冲许宁挥手。
“先生,我会好好记得你那天说的话!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很明白,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再来找理由反驳你的!”
许宁哭笑不得,目送这二人离开。
在他身后,孟陆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些yīn阳怪气道:“你的jiāo际圈每次都吓我一跳,连方代表都认识,真不该小瞧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许宁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什么方代表,那只是我少时的一位老师。”
“哦,那为什么你认识的人,个个都是能搅动一方风云的人物,巧合吗?”
“我认识的最大的人物,是你们将军。”
孟陆一愣。
许宁道:“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他未来会成为皖系的首脑。”
见孟陆一时词穷,许宁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大概就是因缘际会吧。”
远去的车里,方筎生有些抱怨。
“叔叔,我们为何这么着急回金陵?多待几天,我还能和先生一起回去呢。”
“因为北平不安全。”
“什么?”方筎生错愕。
“而且我们也不回金陵,是你要跟我去广州。”方维夏闭着眼睛。
“叔叔!我还要回金陵完成学业,再过几个月还要考大学!你不能qiáng迫我!”
“大学何时都可以考!”方维夏睁眼看向他,目光中透露不容拒绝的威压,“但是你没命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
方筎生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了威胁,更有了令人错愕的猜测,他失声道:“什么意思?二叔,你都知道些什么?”
方维夏却闭上了眼,不想再回答他。
方筎生不甘道:“你的意思是北平会有危险,金陵也会有危险吗?要打仗了吗?”他一个激灵,扑过去,“为什么刚才二叔你不提醒先生,先生还什么都不知道——”
拉扯间,他方维夏腰侧碰上一个坚硬的事物,顿时整个人一僵,踉跄倒回座椅上。
“这是——!二叔,你……”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你说许宁。”
方维夏推开他,用衣服盖好枪袋,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色。
“恐怕下次再见,故人就成敌人了。”
——
“方维夏?”
副官在宅邸里听孟陆汇报。
“你们今天出门,竟然遇到他了?他为何回来北平,难道是战事已经提前?”
“不,只是来接他的侄子。”孟陆耸了耸肩,“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
副官沉思道:“广州要有行动了吗?孟陆,许宁知道这件事么?”
“我看他应该是不知道方维夏现在的身份。”孟陆说,“说实话,今天要不是许宁在,我找到机会就把方维夏给做了,省得以后留下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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