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千言万语,寻常人都难以一一述清,更何况一个哑巴。
最后,段正歧只能找了纸笔,写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手还痛吗?】
许宁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便缓和了下来,点点头。
“有点。”他道,“但不怎么痛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睡着时感觉不到,可醒来时那刺痛感几乎时时刻刻咬噬着心神,令人寝食难安。可对许宁来说,ròu体之痛并不是无法忍受的,相反,因受着这些身体上的苦痛,他心里压抑多日的苦闷倒平和了一些。
因此也能心平气和地与段正歧说话,没有张口便喊狗剩。
但是段正歧是谁,他可是曾亲密与许宁相处,虽只有短短数月,也足以叫他看破许宁的伪装。
【听说西人的医院里有些能止痛的药物,我命人去为你取来。】
这句话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丝毫语气相助,但通读下来竟是半点容不得人拒绝,更像是命令。
许宁苦笑:“你不是要送我回金陵吗?不如及早动身,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方便。”
【有何不便?】
有何不变?先不说段公就在天津,和这等三造共和的人物近在咫尺相处着,已经让普通人颇感压力。就是段正歧这个金屋藏娇的屋子,许宁待着也不舒坦。
许宁蹙着眉,心想该如何与这哑巴委婉说清楚,却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早已泄露在眉宇间,全让段正歧看进眼里。
于是许宁骤然听到一声笑声,还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抬头,注意到段正歧嘴角还未淡去的笑容,恍然大悟。
这小子竟然笑了!
寻常人都以为段正歧既然是哑的,肯定也是笑不出声。这可就错了,在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许宁就不知道听过几次这小孩喷嗤喷嗤,笑得跟个漏了气的风箱,停不下来。
段正歧的笑声和一般人不同,他发不出清朗悦耳的声音,只能嗤嗤地笑出气声。最开始遇见许宁的时候,小哑儿因为觉得这样丢脸,好久都不在许宁面前笑,还弄得许宁一直以为他心有郁结。
后来许宁跟他说了,哑儿便常常笑给先生看。
后来先生不要他了,哑儿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许宁重遇段正歧这么久,不是未曾见过他笑。可那笑,不是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如同脸上的一层假面,噙着鄙夷冷冷对人,总之叫人不舒坦。
像今天这样的笑容,段正歧的属下们大概也是从没有见过吧。许宁又反思起自己,是多久没畅快大笑?瞬时又想起,好似不久之前,还嘲笑过段狗剩的表字来着。
原来他们都是重新遇到了彼此,才再次学会开怀大笑。
正出着神,一张纸贴近到眼前,上面大字清晰可见。
【这里除了平日我稍作休息之用,未曾住过旁人,先生不必避忌。】
许宁一怔,倒不是为了这个真相,而是段正歧有很久没称呼自己为先生了。这几乎他以为,眼前这人还是十年前那孩子。
当然,这只是一个错觉。为了甩开这个错觉,许宁转移话题问:“孟陆说北平不安全,是怎么了?”
段正歧脸上的那抹笑意彻底淡去。
【张作霖宣战,奉军不久将攻入北平。】
奉军向冯玉祥开战?
许宁一个挺身,连手掌火辣辣的疼都不曾注意。奉系直接攻入华北,那其他几派肯定也不会作壁上观。这么看来不仅华北,长江以北都将陷入战局。那金陵呢?金陵是否也不再安全?
他担心槐叔,年迈的老人还一个人在家,等着许宁回去。
【不必担忧。】
段正歧看穿他的心思,写道。
【金陵虽不在我辖内,但苏浙两地大部分都在我掌控。我已派人前去接槐叔,他不会有事。】
许宁右手再次感觉到剧痛,顿时失力,要往chuáng下摔去。段正歧丢下纸笔,跑去扶住他。身体彼此相触的一瞬,两人都是愣了一下。
许宁感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是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的手了。再加上段正歧轻描淡写地,说出苏浙大多在我掌控这句话。他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段正歧,真的已不是他昔日的哑儿。
而段正歧,却感受到掌下人略显单薄的肩膀。往日那曾给他遮风挡雨的宽厚身影,如今不过他一臂之宽。他有些怅然,怅然过后,心底再次涌上另类心绪。
这样的许宁,虽不再能庇护他,却需要他的保护。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许宁都无力反抗。
段正歧眸光闪动,手下忍不住微微用力。谁知许宁却如突然使力,反过来把段正歧的手扣在手心里。
“正歧,告诉我。”
他盯着这年轻男人的眼睛,问:“你跟在段公身边,究竟想得到什么?”
第20章冉
两人手掌jiāo握。
段正歧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热度,那是许宁的体温。
即使隔着两层的阻碍,也能清晰传导到手心,仿佛快烫伤一般触动了神经。许宁握住他的手时,段正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丝难以明说的慌张。
然而在许宁开口问话后,他脑中那一缕刚刚升起的绮念立刻烟消云散,被现实残酷镇压。
段正歧认真看着许宁,然后,一点点用力掰开他握住自己的手。
“正歧?”
许宁疑惑。
段正歧却已经执起衣帽,穿戴整齐,听见许宁呼声,只侧头轻瞥了他一眼,便迈开大步离开房间。
许宁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问题,就让局面变得不欢而散。他挣扎着下chuáng,跑到窗口喊。
“段正歧!”
楼下,段正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仿佛没听到这声呼喊,上了早已经停在门外的车,汽车发动,转眼就不见踪影。
许宁有些茫然地扶着窗沿,右手心还在隐隐发痛,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怎么回事啊?许宁,你又怎么欺负我们将军,把人都气走了?”
孟陆又从屋外探头进来,抱怨。
“几次三番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将军一枪崩了。许宁,你可真本事。”
“我……”许宁开口,真的无措,“我不知道。”
“好,那你说说,刚才你和将军说什么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在段公身边,做现在这样的事又是想得到什么?”许宁有些迷惘道,“我不该问吗?”
孟陆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问啊!你想问就问呗。”他语带嘲讽道,“就问,他是怎么狗迷心窍做了军阀当了土匪头子?又是如何丧尽天良,整日尽做些杀人夺命的勾当?您最好再问一问,质问他为何要在这乱世里拿起枪,到处与人争短长混xing命?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拿着书本,去街上做您学生那样的爱国义举?”
孟陆冷笑道:“许宁,不妨你也去问,问那屠夫为何要杀生卖ròu,问刽子手为何总是夺人xing命好了。”
许宁被他这一番连嘲带讽地骂了,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样问究竟有何不妥。他质疑的不是段正歧的目的,而是否定了段正歧十年来的一切,把他的拼搏、努力,好不容易混得的成就,都想用一个“利益苟且”给抹灭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孟陆继续说,“老子早就被人骂惯了。我们就是gān的杀人夺权,争名夺利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许宁,你又高贵到哪去了?你那些读了四书五经,上过洋学堂的同僚同学,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十一年前,若不是老将军一力拒绝袁世凯复辟称帝;七年前,若不是徐将军带着一gān铁将收复外蒙,许宁,我问你,你们要的共和民主、国之主权这些玩意,究竟到哪里去找!”
“我差点忘了。”孟陆笑道,“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军阀党目碍事,你们现在还跪在皇帝脚边,忠心耿耿地山呼万岁,哪需要什么民主?”
孟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也有些qiáng词夺理。然而现下这一刻,却犹如当头棒喝骂醒了许宁。
他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是以这样清高的心态看待这些军阀魁首。
瞬间,想起张习文在金陵饭馆里的叱骂。
【这群学生,上了战场恐怕连一杆枪都拿不动。】
又想起十数年前,父亲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
【你瞧不起我们,小子,可也不看看你那先生,卖得什么仁义道德!】
许宁恍然明白,自己错了。
军阀之乱,在于内耗,在于为了夺权竟借助境外的扶持,消耗中国所剩不多的资本。但是书生们张张嘴骂骂人,总是轻而易举,却看不到背后的博弈与牺牲。
既然已经站在乱世正中,你要他乖乖做顺从的绵羊,不如说是叫人羊入虎口。
“是我不对。”
许宁开口。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孟陆一愣,没想到这人被骂了,还能低下头来道歉。
“但是你也言过其词,把建立共和的功劳全都推到军阀身上,不仅九泉之下孙先生不瞑目,不知还有多少先人要半夜入梦去骂你。”许宁又道,“孟陆,你们将军去哪了?”
“你还要去找他问?”
“不。”许宁说,“我要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他想,自己总是不管不顾去问他人缘由,却从没有说清自己的心思,也许解开了误会,才能彻底坦诚相待。
孟陆摇了摇头:“你今天是见不到将军了。”
许宁一惊,听着这熟悉的开头,想难道段正歧这小子又去逛窑子了?谁知孟陆接着道:“将军还要回去老宅为老将军安置妥当,有许多事要办。刚才是特地抽空来探望你,却是没有其他闲暇了。”
“安置?”许宁错愕,“段公不离开天津?”
张作霖已经要打入北平了,段祺瑞怎么还能放心留在天津?
孟陆摇头。
“老将军若离开天津,奉系走狗怎么会安心放将军离开?”孟陆说,段祺瑞决定隐居天津,潜心礼佛,不再gān预事实。
也是作为质子,jiāo换段正歧离去。
许宁惊讶:“那为何,为何段公亲生的子女不送他离开?”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要是亲儿子有点本事,他还收养我们将军做什么?”孟陆冷嗤,又说,“好了,我看你问了这么多,人也清醒了。那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车已经在外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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