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对他的印象只限于几张黑白照片。可他毕竟是除了母亲外和我血缘最近的一个人,我有一半是他给的。
再说,萧一直希望我们和好。
那是新年假结束前的一天,过节的喜悦刚退去,街上还残留着狂欢后的横幅和彩带,特价商品一下子还未调整过来,超市里总可以看到抢购的主妇。
我出了地铁站,拿着母亲给的地址,边问路边走。出门时的晴天已转成小雪,我一时偷懒未带伞,只有挨冻的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站在这栋中等人家的小洋房前,哆哆嗦嗦。我不必想象便可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凌乱,唇紫面白,活似女鬼。
我犹豫着是否按门铃,怕开门的人把我当要饭的赶出去。
即使进去了,又该如何和那人解释我的到访呢?他想必会被吓个半死,不解这早已摆脱的孽债怎会事隔多年后又找上门,yīn魂不散。
我打量着房子,看得出这家女主人细心贤惠。这点母亲便做不到,gān大事的人是不会làng费jīng力去收拾屋子的。
院里还有一个狗舍,狗现在应该在屋里。是啊,天寒地冻的,只有我无家可归。
来应门的是个少年,眼睛特别像我,十七、八岁。看到我,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
我问:"桑田佑司先生住这里吗?"
好好一个中国人,来日本过日子却连姓氏都改,忘本到家了。所以我把名字念得咬牙切齿。
他点点头说:"那是家父,您找他?"标准的敬语,懂礼貌的好孩子。
我说是,他现在在家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为我打开大门,说:"您请进,他现在正在书房。"
我一走进屋内,他的狗便迎了上来,毫不客气地冲我狂吠。
这时有个妇人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靖智,是谁来了?"
"一位小姐要见爸爸。"他说,转身向我解释,"那是家母。"
他体贴地为我拿来了毛巾和热茶,问了我的姓名,然后上楼去了,留下我和那只不欢迎我的狗。
我摸摸包,里面有早餐时剩下的巧克力,便拿出来喂它。狗嗅了嗅,没理我。
我突然觉得很悲哀,连狗都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可我偏偏还自讨没趣地送上门来。
这都因为萧的一句话。
他劝我说道:"树yù静而风不止,子yù养而亲不待。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于是我便远渡重洋来了,可人家根本不稀罕我的奉养。
到最后,只有我落得里外不是人。
我后悔了,站起来,打算走,逃离这里的一切。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男人急匆匆地走下来。
我瞪着他看。他也瞪着我,qíng绪激动。
真是个见鬼的开始!
好半天,他才说:"坐!坐啊!"
于是我又坐下,面对那杯还有点热气的红茶。
他的妻子拉着儿子避去了楼上,给我们一点空间。可我觉得没必要,我们能聊什么?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耐心地等待,他需要时间好好组织语言,把这二十多年没说的话总结概括。我不急,即使听不到也无所谓。
他突然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觉得很奇怪。他解释说:"你刚来日本的时候,你妈妈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哦。我说。
再次沉默。
他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又开口:"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我走的时候你才8个月......"
哦。我说,是这样啊。
真是好笑,我们居然还是用日语在jiāo谈。面对自己抛弃二十多年的女儿,他能说的只有这些了吗?他和母亲短命的婚姻,他把女儿丢在国内一走就是二十年,毫无音讯。在我和母亲经历的困苦的日子里,在我受到奶奶的闲气的时候,在我因没有父亲而被老师同学蔑视的日子里,他就在这个岛国上和妻儿过着宁静和平的日子。
我为母亲不值,也为自己的不开窍而不值。
他没有我照样过得很好,而我有他不见得就过地更好。
我站了起来,说:"我是来看看你的,母亲要我代她向你问声好。"
他问:"就要走了?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摇摇头,提起我的包。
他和他的家人在身后看着我,像送个jiāoqíng浅薄的客人。
我一直走到巷口才哭出来。我很愤恨,不是因为得不到父爱,而是因为我想哭。
我后悔死了,gān吗要来见他?他当年明明是绝qíng地不要我了的。
他可以随意丢下亲生的孩子,就像丢掉不想要的衣服和鞋子。
我可以马上告他要他补上这二十年的赡养费,可这只能报复,而不能让他爱我。
我哭到后面gān呕了起来,靠着墙蹲在地上,丢人现眼也不管了。
qíng绪一旦发泄起来,就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有人递给我一张手帕。我抬眼,是靖智。
"你一直跟着我?"我问,没接他的手帕。
少年有些不安:"你在我家时脸色很不好,爸爸有点担心。"
他现在到担心起来了。是呀,我现在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母亲会找他麻烦。
我站起来,理顺头发,这时的我不需要同qíng。
"那又怎样?你打算送我回去?"
他无辜又可怜地看着我。
我退让了,他毕竟是我弟弟。我看看表,说:"已经快七点了,你送我到车站就可以了。"
他急忙说:"我们同路的。我的补习班就在你学校对面。"他放小了音量,"我以前见过你......"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怎一个巧字了得?
我们坐地铁回去,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上班族密集的写字楼区,所以这个下班时段,去那里的车很空。
我们两并排地坐着,车有节奏地缓缓摇晃。饥饿和疲惫让我的神智开始不清。
靖智的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书包,里面满满的书。
我突然想起我黑暗的高三时代,那个要榨gān你所有jīng力的考试。
我问他:"还放着假,就要去补课了吗?"日本孩子要补课挺辛苦的,中国的学校想着法子补课,至少孩子还是在学校里。日本教育局不让学校课外加班,学生门只有东奔西跑。
他回答说:"家里人想让我上个好学校。"
我翻白眼。全天下的父母都望子成龙。
然后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萧。
他就是望子成龙的jīng英教育下的牺牲品。
明明是不喜欢的专业,明明是不想做的事,可是父母的期许和想肯定自己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按别人划好的路走下去。
他便逃到了吉他的世界。音乐从不拒绝任何人。
遇到欧阳是他最大的幸运。欧阳的支持使他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弹吉他。欧阳是他长时间里的依靠,这个被期与过度希望的孩子把欧阳当作逃避现实的城堡。
萧对我说,如果没有欧阳,他早死了。欧阳是他的jīng神支柱,是他给他点亮希望之灯的人。有时我都觉得他对欧阳的依赖近乎变态,让欧阳时而觉得压力沉重。
所以欧阳也想到要逃,所以才有了我们的分离。欧阳以为我可以拉他一把,可我们都没想到我力气不够,两个人都跌下山崖。
萧是优秀的。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这所学校,年年保持着良好的水平。他非常的努力,拼了命的学习。而他又是如此迷恋着吉他,他弹得那么好,怎么会放弃?
现实与理想,能力与期许。我觉得他大部分时间在为别人活。
为父母,为老师,为我和欧阳。
所以,问题堆积得太多,就会往一个极端的方向爆发出来。
我对靖智说:"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要计划着怎么过。别人没有权拿你做实验!"
这样说可以了吧,萧?
他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靖智。
知道吗,你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呢!至少对美少年是这样!
我累得没力气和他争辩,只有说:不全是,你就很漂亮,我很妒忌你。
我一无可取。
不,你自由了。我们则还在尘世中挣扎生存。
萧在下一站下了车,我则睡着了,直到靖智推醒我,告诉我到站了。
是吗?我张望,才闭眼,就过了那么多地方。
时间流逝得真是可怕......
三、
chūn节刚过,我就在盼着看樱花了。也往上野公园跑过,那里还很凋敝,流làng的人和qíng侣,树叶是枯的。
以前也有个人在这里流làng过。风餐露宿,颓废痛苦。
我原来想象的他的流làng,应该和现在的TOSHI一样潇洒。背个吉他,牛仔帽,一根烟。坐在平整的糙地上或是gān净的会堂里,轻拢慢捻。
可我太天真了。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对的,不合理的,不应该的。可我只能容忍它们。
我因无力而懦弱。
加贺的脚好了,我才提着慰问品去探望他。
"这是什么?"他观察保温瓶里的汤。
"龙ròu。"我说。
他瞪大眼睛,叫道:"这世上果真有龙?"
我无力地傻笑。这不过是我拜托中餐馆煮的蛇ròu汤,给他补一下。我不敢告诉他真实材料,他不吃不要紧,吓得打翻了汤就可惜了。
说起蛇,我就想起欧阳。
有次他带我去他们的实验室,看到有蛇的标本。他说,有说法,蛇是我们的祖先。
我一惊,"我们是蛇的后代?我还以为我们是龙的传人呢!"
欧阳说:"我们都见过蛇,可谁看到过龙了。"
但龙显然比蛇要威风霸气。
人都是这样,当现实不够美好时,就开始自欺欺人。所以萧总是说,我会熬过去的,我要本硕连读,我要出国,我可以拿X国护照。我都可以,我只是不够努力......
仿佛一个垂死的士兵在说着将来的胜利。
那时候他的jīng神就已经有点问题了。可我什么也没看到。
加贺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汤喝了。我想他猜得到那是什么ròu。他是个很体贴的男孩,这点和欧阳很像。不过再体贴温柔的人也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抛弃曾经一直守护的东西。
人是自私的。
自从知道靖智的补习班在我们学校对面后,我就常常遇到他。总是晚上,一个人坐上近一个小时的地铁来上课。我们向对方点点头,然后忙各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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