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妈说,那天我回家的时候,高兴得就跟傻子一样,脸红红的,嘴里还哼着歌,问我什么,都是一句“好的”。
“你不恨你爸了?”
我妈试探着问。
我用力摇头,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可是第二天,我和我爸就又狠狠地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由可笑得不能再可笑,我爸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居然笑话我“肚子比胸大”。——有爸爸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他可能只是要活跃饭桌气氛,但拿我做下酒菜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我忍,忍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我站了起来,从饭桌边跑到窗子前,推开就要往下跳。
“你们都嫌弃我是吧,我活在世上就是个笑话是吧,那我死了算了!”
“你他妈有病啊!”我爸朝我吼。
他又骂我有病!我一只脚跨上了窗台,要死就死个gān净!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你们整个小区都有病!
“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妈愣了一秒,随后拍着大腿像唱戏一样哭了起来,我弟弟则赶紧跑过来,使劲把我从窗台上拖回去……全家人就这样闹成一团。
最后,我爸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我看我就是钱多,给你们吃得太好了!吃好了光长ròu不长脑子,一群白眼láng!”
那场争吵,最后以我爸摔门而去、我妈嚎啕痛哭、弟弟不知所措、我筋疲力尽而告终。
就像发生在这个家中的每一场争吵一样。
而生活,就在这样激烈的对抗中循环往复。爱与恨,我已经分不清楚。甚至,如果没有这样激烈的争吵,我还会怀疑,我们这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吗?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那些日子,我真的过得很不好。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气狠了,来的次数也少了,终于有一天,我妈跟我说:“家里没钱了,你去跟你爸要点生活费!”
“你为什么不去?”我问她。
“你闯的祸你自己去收拾,你去跟他道歉!”我妈理直气壮地说。
“你为什么不长点本事捆住他?”我说,“要不是你这么没用,我们就不用活得这么憋屈,你知道不知道?”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我说:“你个混帐东西,听听你自己都讲了些什么混帐话!”
“我这个混帐东西是两个混帐生出来的。”我不甘示弱地回嘴,“关我屁事!”
我妈气得当时就从家里跑了出去,不用说,当然是去告状。没过一会儿,我爸果然上来了,我在房间里,他便在客厅里大声喊:“给我滚出来!”
不过,他对我兴师问罪的理由并不是我跟我妈吵架,而是昨天弟弟居然对他说了一句脏话,而他认定,那是我教的。
“我没有!”我大声喊,“你自己就不说脏话吗?”
“你还嘴硬!”他气得浑身哆嗦,“你这样的废物还活着gān什么?我今天就把你打死了算gān净!”
“你打啊!除了会打我,你还会gān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打,就gān脆把我打死,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打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有勇气在我爸打我的时候反抗。我爸本来已经拿了一只衣架,就要朝我劈过来,听到我的话,忽然冷笑着说:“那好,我不打你,你既然这么有骨气,就自己打自己,打完一百个耳光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打你。”
我傻了。
说这话的人,是我爸爸。他是多么恨我,多么看不起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一个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嫌弃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gān净?
在我清醒过来之前,我已经开始打自己了。一下一下再一下,我一面数,一面用力地抽自己的耳光。我觉得我真是贱啊,别人说要我打我就打,我是脑子坏了么?可是一个这么贱的我,不应该狠狠地打一顿,直到打清醒么?
我打自己的时候,我爸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但我爸就是没有喊“停”,也没有上来阻止我,相反,他的面色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点享受,像是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如果他这时对我说“别打了”,我可能会感动,可能会痛哭流涕,可能会原谅他对我所有的不好,可能会成为一个温柔的小女儿,可是,他没有。我恨他居然对我这么无qíng,于是,打自己打得更狠。
我爸是什么时候转身走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停住手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我的脸肿了足足有一个星期。
而这件事也成了我心里的一道伤口,一直疼到现在。
可是它越疼,我就越要去碰它。在夏令营里,我对饶雪漫讲我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讲了这件事,我说我曾经自己打了自己一百个耳光,打得自己头都晕了。
我想让她骂我贱,或者骂我爸是个禽shòu,可她没有骂,她只是看着我,无比平静地说:“小鱼,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觉得挺骄傲呢?可是我想说的是,你真的很蠢。”
我承认,我有点晕。
她接着对我说:“小鱼,你必须牢牢给我记住,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伤害自己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无知的人。”
我哭了。
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真的。在我一次一次弄得自己遍体鳞伤的时候,我听到的话都是——她有病,她脑子坏了,她自作自受。
我很感激这次夏令营,因为它让我真的懂得了不少,我知道和很多人比起来,我的生活没有太多值得抱怨的。我家不穷,我不笨,我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可也没有不爱我。我只要放声歌唱,歌声比很多人都美丽。
我也终于慢慢地发现,确实像饶雪漫所说的,我的很多问题都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我的青chūn就是一场战斗,自己和自己缠斗厮打,直到遍体鳞伤。虽然这场战斗不是我想要的,可是它已经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我不断向别人伸出手,渴望有人帮我停下这场战斗,可别人都摇摇头走开了。我知道要停下这场荒谬的抗争,按钮就在我自己心里。可是在久远的过去,当我决定成为现在的我时,就把那枚按钮埋在了最深的血ròu里,不能触碰,一碰就疼。
我是一尾擅斗的鱼,我在寻找一方温暖的水域。如果你经过我身边,麻烦你对我说一声:“加油。”别骂我,别怪我,因为我真的太需要,一直坚持的勇气。
如果你可以,谢谢你。
Part02
我在夏令营的开营式上第一次见到小鱼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是一位很普通的女孩,既不漂亮也不难看;既不瘦,但也没有胖到让人大吃一惊的地步。
第一次觉得她有点“不一样”,是在一次女孩子们的夜谈会上。本来大家都是聊着一些不算沉重的话题,可她开口的时候,却带上了哭腔:“我有时候觉得,我还是死了的好。”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如果我死了,我妈就不会因为我烦心,弟弟也不会学坏。刚才我妈还给我打电话,说弟弟刚跟她吵了一架,都是我带坏的。”
我对她说:“带好弟弟是你妈妈自己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责备自己了。”
她急急地跟我争辩:“不是的,我弟弟真的很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小时候很乖的,后来我得病了,天天和我妈吵架,他也就变了。如果我对我妈好一点,他也不会跟我妈吵架。”
当时我就被她这种凡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热qíng劲儿给惊呆了。
后来,我了解了她的家庭状况,也看到了她手机里的自残视频,没错,她爸爸首先就是一个不负责任、喜怒无常的人,但是我想告诉小鱼,当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别人时,要学会改变自己。
我对小鱼说:“咱们先从你的指甲说起吧。”
小鱼身上最惹人注目的,其实不是她自己说的“胖”,也不是她的抑郁症,而是这十根又长又尖的指甲。
“我知道这个不好看。”小鱼敏感地回答,然后开始不自在起来。
“知道不好看,为什么还要留?”
“为了安全感。”她想了想,承认道。“如果有人想欺负我,这个至少有点威慑力。”
我被她的回答逗乐了。“谁会无缘无故想欺负你?”我追问,“如果真的遇到坏人,你觉得这指甲有用吗?”
“我知道没用。”
“不好看,又没用,为什么还要留?”我故意逗她说,“剪掉?”
她立刻神qíng紧张地拒绝了。
第二天,她又找到我:“雪漫姐,昨天我想了一个晚上。”
我摸不着头脑地问:“想了一晚上什么?”
“想了一晚上要不要剪掉指甲。”
她果真就是传说中的“纠结姐”啊!
她后来还给我讲了一个她跟她妈之间的故事。一天她在家里找一个碗,找不到,就给她妈打电话。她妈不耐烦,让她自己找。她就一直打一直哭,直到她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找到那个碗递到她面前,她才平静下来。
我问她:“你哭啥?”
她说:“不知道,就是感觉当时若没有找到那个碗,会死掉。”
“真会死吗?”我再问。
她摇摇头说:“当然不会。”
“其实碗不重要,你只是找一个借口,可以折磨你妈。你骨子里对她很不满意是不是?”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对我一针见血的不满,但是她没好意思发作。
其实,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很喜欢小鱼。她xing格开朗,为人慷慨,喜欢说话,懂得自嘲,还挺有幽默感。
这是我们眼中的她。
但她自己眼中的自己呢?
“还不如死了”、“活在世上只是给人添麻烦”、“带坏了弟弟”、“胖得像头猪”、“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自残成瘾”,这是她给自己的标签。
而且,她喜欢一再地重复这些负面的自我评价,在我面前,在每一个她认为可能给出她否定回答的人面前。
她不仅自己习惯于纠结,还下意识地想把周围所有人都织进她那张纠结的大网中去。
时间稍久一点,我发现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负面qíng绪的表达方式。比如说,别人生病发个烧,会说:“发烧好难受,真希望快点好。”而她就会在微博上说:“烧烧烧,烧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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