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明明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很清澈的失望,对整个世界的失望。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样看到我,总之那一刻,我们心有灵犀,有缘相遇。
她倒下以后,时间有片刻静止。
然后那帮小混混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死人啦!”
接下来所有人惊恐万状,两秒钟后,神奇地消失得彻彻底底。
酒吧老板是个呼哧呼哧的胖子,这当儿才有胆子跑过来。“兄弟,”他心虚地拍拍我的肩,“今晚的事qíng,我不会乱说,但你得赶紧给我处理好,你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好像就要哭起来似地又紧张又委屈。
我抱起她,连声问你有事没有事没,她不答我,竟然好像在笑。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手机,给张沐尔打电话。运气好得很,这小子正好值班,要不,大半夜地扛个被捅的小姑娘去医院,不被报警至少也得费上半天口舌。
我再蹲下去拉她,她已经昏过去,毕竟是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刀伤不深,她有一半是被吓的。
我问老板要了些纱布,给她做了简单包扎,然后,一狠心,拔出了那把肇事的水果刀。
她的伤口像一朵红色的大丽花,我猜,她是很痛很痛的。我轻轻一提就把这个姑娘拎了起来,她简直轻得像一片羽毛,迷迷糊糊地,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为图图走了这个姑娘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她的来临仿佛一种预兆——什么预兆呢?
我想我真是见鬼了。
我背着她出门,刚要上出租车的时候老板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把刀往我怀里一塞,让我把这倒霉的凶器带走。
就这样,我把她送到了张沐尔那儿,我想得很简单。她伤得反正不重,包扎一下上个药,在医院里躺几天,费用我全出。当然,等她醒过来就可以通知她爹妈来认领了,像这样的问题少女,估计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种,我最多再塞点补偿金,就一切OK,和平私了。
自己能解决的事,惊动警察叔叔做什么。
张沐尔骂骂咧咧的,怪我搅了他的好梦。也是,不入流的校医院,白天人就不多,晚上值班多半是装装样,这死胖子嗜睡如命,真要有人来急诊,估计他会一律用柴胡颗粒打发,只要吃不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现在,他必须打开外科诊室的门,为了一个故意惹祸的小姑娘,亮出起码六个月没动用过的fèng针手艺。
其实,他手艺不错。
我、张沐尔、怪shòu,我们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事qíng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谋生技能方面,并不输于任何人。
张沐尔给她打了麻药,fèng了针,我们合计了一下,还是把她运到我家。以胆小著称的张沐尔危言耸听地警告我,我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为什么?”
“你看看她这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女离家出走,你有把握搞得定一个爱女如命的bào发户吗?”
“哼哼。”
“别哼哼了,告诉你,别惹麻烦,等她醒了,赶紧盘问出她爹妈电话,早出手早解脱,出了事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
话是这么说,张沐尔并没有扔下我不管。他甚至帮我收拾我乱糟糟的chuáng铺,搞得稍微适合人类居住了一些,我们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放了上去。
她伤得并不重,那群小混混捅人也不专业,刀从左胸cha进去,斜斜地穿过腋下,很恐怖的流血,却并无大碍。
我看着她,她躺在图图曾经躺过的小chuáng上,闭着眼睛,很有型的瓜子脸,皮肤chuī弹可破,长长的睫毛像是蓝色。张沐尔的眼光没错,她穿一身Esprit的运动装,阿迪的运动凉鞋,细弱的手腕上箍着一只宽宽的藏银手镯——也就这手镯可能是便宜货。
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来客,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我同时极没良心地不能确定她那天是找死还是真的想救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天,我一定要问出她是谁,然后,送她离开。
我该怎么把她送走?
她出现的时候背着双肩包,张沐尔在里面一通乱翻。“找到了!”他如释重负地喊。
他递给我一只手机,意思很明白。我可以从这里面找出她的父母、亲戚、朋友或者任何可能认识她的人的号码,然后打电话,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
手机关着,诺基亚的最新款,价格不菲,我按了开机键,跳出来的屏保看上去像个网站的首页,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小的金色的城堡。很特别,有种让人不安的美。
看来,这是个很小资的女生。
但是,等等,手机没有信号。
我脑子有点糊涂,身手还是很矫健,拿着手机高举过头顶,再跳了三下,该死的诺基亚依然如故。
我掏出自己笨重的古董爱立信,信号指示满满地亮着五格。
等等,等等。
我拍了拍脑袋,打开这只华而不实手机的后盖。
chaSIM卡的地方空着。
居然空着!
“张沐尔,她的手机是空的!”我绝望地喊。
张沐尔貌似也吓得不轻。我们跪在地上在一个小女孩的双肩包里掘地三尺焦头烂额寻找SIM卡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这时候,她醒了。
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受伤,静悄悄走到我们两个面前,就那样安安静静坦坦dàngdàng地看着我们,冷漠得让我们心惊。
“别翻了,你们翻也没用。”她的声音小,但是很清楚。从一个乐手的角度出发,她有很好的嗓音,清亮而有韧xing,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你知道我们在翻什么?”我故意问她。
她皱眉,仿佛在竭力回忆什么事:“那个啊,我已经把它取出来,烧掉了。”
“你是谁?”我问她,“叫什么?”
她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的样子。
我心里的不安迅速地像cháo水一样的泛上来。
“这是哪里?”她问我。
“我家。”我说。
“我没死?”她又问。
“当然。”我说,“很幸运,差不多只相当于皮外伤。”
她捂着左边的身子,说:“可是我痛。”
那是肯定的。
然后她很坚决地问我说:“有咖啡吗,最好不要加糖。”说完,她已经坐到我家唯一的沙发上,我跑到厨房给她冲咖啡,端出来后她吸吸鼻子说:“麻烦,我只喝雀巢。”
我说:“没有。”
她说:“去买。”
张沐尔兴灾乐祸,笑得yīn沉沉。
我又变成个大脑短路的弱智,走在去超市的路上的时候才真正相信张沐尔的话,我惹上了一个多么大的麻烦。一个离家出走,蓄意和所有人割断联系的女孩。她就在我面前,站成一个决绝的姿势。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十六?十七?反正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可是她的眼睛里有沧桑。我在揣测她的身世,她离家的原因,她如此决绝的原因,她奋不顾身搅进一个陌生人麻烦的原因。
我买了一大堆的东西,甚至她的日用品,一路猜测着回了家,想给她泡咖啡,她却说:“我很渴,想喝水。我讨厌咖啡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第四章忽然之间(3)
靠。
“你不可以喝太多水。”张沐尔出于对我的同qíng开了腔。
她不理我们,自顾自找到饮水机。她的行动像个公主似的坚决和笃定,一杯,再一杯。
而我竟然没有阻拦她,注定为此后悔不已。
当天晚上,她发起高烧。我一夜没睡,守在她chuáng边,听她辗转反侧,满口胡话。
她叫“爸爸”,却从来不叫妈妈。看来是单亲家庭女孩,举止怪异,大可原谅。
但是她高烧稍退,我问她家庭状况,她却一句话不肯说。过了很久才答我:“你见过孤儿吗?”
我说:“没有。”
她指着她自己说:“就是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那种。”
我不相信孤儿能穿一身让白领羡慕的Esprit,更不相信孤儿出门,包里能携带超过5000块的现金。
就算她是孤儿,那也是贵族级的。
又是孤儿,怎么这个世界这么流行孤儿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漂亮孤儿都喜欢以奇特的方式进入林南一的生活吗?
瞧,我还有点可怜的幽默感。
张沐尔一直不喜欢她,不过我们好像已经骑虎难下。她高烧时,张沐尔带药带针来我家给她注she,我开玩笑,说他已经是我的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这四个字居然刺激得她从chuáng上直愣愣坐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们良久,半晌,好像放心似地躺下,继续她的迷梦。
张沐尔问:“你认为你何时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至少等她退烧之后吧。”天晓得,我怎么会这么回答。
张沐尔果然跳起来。“至少?”他点着我的鼻子问,“至少?你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没说下面的话,但朋友这么多年,他一个眼色我就知道他要东要西,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曲解他的意思。
他的潜台词是,老兄,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未成年少女?
呵呵,我还有爱的能力么?
张沐尔同学真是高看我。
我把张沐尔赶出门,坐下来。看着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的女孩,把玩她那把惹事的刀,是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看上去像进口货。看得出她的家人很注重生活质量,一把水果刀也如此讲究。真讽刺,我一边玩一边想,如果是把普通的水果刀,那些小混混未必能用它捅破任何东西,看来有时候,讲究真是要人命。
她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坐在离我很远的角落,她可以那样坐一整天,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累了躺我chuáng上就睡,在一个凌乱的单身汉世界里,她居然生活得简单自如。我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只用语言和手势就可说明一切。
但是今天,她终于开口,她说:“还给我。”
我笑:“大侠,请问你是你的独门武器么?”
她不理我的挑衅,继续扮演默片角色,我好没趣地又玩了一阵,还是把它收起来,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这里安全些。
她没有再qiáng求。只是肯定地说:“你迟早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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