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到七七家小坐一下的心态,我来到了她的家里。她家住的是别墅,很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小小的城堡。七七进了门,鞋也没换,就大声地喊:“伍妈,泡杯茶来,家里有客人!”
又转身拖我说:“快,林南一,快进来。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跟着她进了屋,身后的两个女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伍妈!”七七朝着楼上大声喊,“叫你泡杯茶来,你没听见吗?”
屋子里很静,楼上没有任何的回音。
七七调转头,用疑惑的表qíng看着站在门边的两个女人。
那个叫优诺的走上前来,对七七说:“七七,你先坐下。林先生,你也请坐下,我去给你们泡茶。”
七七一把拉住优诺:“伍妈呢?”
答话的人是站在门边那个女人:“伍妈走了,回乡下了。”
七七看着她,再看看优诺,脸色已经慢慢地变掉。然后她轻声说:“你们骗我,伍妈怎么会走?她不会走的。”
站在门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靠在墙上开始哭泣。
优诺过来,一把搂住七七的肩膀:“你听我说,七七,你爸爸他去世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
“你撒谎!”七七一把推开优诺,迅速地跑到楼上,她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林焕之!”她踢着不知哪一扇门,“你不想见我,是不是?你躲着我,是不是?你给我出来!出来!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找回来,躲着我gān嘛?出来……”
她的声音慢慢带上哭腔,她仍在一脚一脚用力踢门,声音却越来越沉闷。
我看见优诺冲上楼去。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状况。我这个陌生人,傻傻地站在七七家宽大的客厅里,手足无措。我也想跟着上楼,门边的那个女人却已经擦gān眼泪,招呼我说:“对不起,您请坐。”
我傻傻地坐下了。
“我叫麦子,”她说,“是七七的医生,这些天,七七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摇头,虽然她给我添的麻烦确实不少,可是这一刻,我全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雨夜蜷在沙发脚下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和她一样孤独,其实说到底,真的说不清是谁安慰了谁。
所以,怎么能说她给我添麻烦?这不公平。
我指指楼上:“确定七七没事,我就离开。”
“谢谢你送她回来。”麦子说,“请把你的银行卡号留给我,我会很快把钱汇过去给你的。”
我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咳一声:“这是林先生的意思。不管谁送回七七,这都是他应该拿到的报酬。如果您拒绝,我们会很难办。”
我注意到她说,林先生。她念这个词的时候像一声叹息,声音里蕴满温柔和惆怅。
除此之外,她说话就锦里藏针,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我对她忽然没什么好感。
“谢谢,”我生硬地说,“但是收这个钱违反我的原则。七七是我的朋友,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好吧。”她聪明地说,“这个我们再谈。”
“我想去看看七七。”我说,“方便吗?”
“不用,她下来了。”麦子忽然看向楼梯口。
她果然下来了。可是下来的这一个,已经不是我送回来的七七了。她走路的时候膝盖伸得笔直,像一段没有生命气息的小木头,正从楼梯上一步步挪下来。优诺跟在她身后,一直不停轻轻地唤:“七七,七七。”她像没听见似的冷漠,自己慢慢走到楼梯口,似乎想了想,慢慢坐下来,头埋在两膝之间。
我以为她会哭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这个姿势充满疼痛和庄严,我不敢靠近,是真的不敢。
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优诺用种求助的眼神看遍每一个人,我能感觉到她对七七的疼惜和此刻的焦灼,但是我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当七七做出这个姿势,她是要把自己封起来,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去。忽然她站起身来,跑出门,在院子里找了个水壶,接上水,跑回客厅,给客厅里的一盆植物浇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背对着我们,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哭泣。
麦子想走上前去,被优诺一把拉住。
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到七七浇水的声音。
麦子对优诺说:“我打电话给Sam。”
“不许!”七七忽然转头,拎着水壶大声地说,“你们都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条件反she一样,第一个站起身来。
“林南一,你留下,好吗?我想你陪我。”七七忽然换了一种口吻,请求地对我说。
我走近她:“好的,七七,如果你需要,当然可以。”
“我想上楼去躺会儿。”她拉住我的手臂。
“好。”我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把它放到地上,“我陪你。”
我扶着她上楼,能感到优诺和麦子的目光粘在我背上。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当然,这样的景象很引人遐想。
不过我也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七七需要我,此时的我不能离开。七七的全部重量压在我的胳膊上,我连拖带扶把她送进卧室,扶上chuáng。
“好好休息,”我说,“如果想哭,就哭一场。”
她摇摇头,我看她的眼睛,果然是没有眼泪的。
“你说他要躲到什么时候呢,林南一?”她仰着脸问我,神qíng纯白得让我不安,“他总要出来见我的,不是吗?”
“你的脚都肿了。”我慌乱地说,“我叫你的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许!”她在我背后大声命令,“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我说,“那你休息,可好?”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忽然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小小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她们冲上楼来,麦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用无辜的表qíng回应她。七七哭得太厉害,谁也不理,接近神经质。我看到麦子拿出针管,给她胳膊上打了一针。
她抗拒了一小下,终于屈服。药物很快起了作用,七七慢慢平静,睡着了。麦子检查了她的脚踝,说:“还好,只是有点淤血。不碍事。”
我忍不住问:“你们给她打了什么针?”
“镇定剂。”麦子说。
但我发现她睡得很不安稳,睫毛还在一抖一抖地颤动。
“我想守着她。”我说。
“林先生,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优诺说,“时间不早了,您一定饿了,我们下去吃点东西,你再上来,可好?”
也好,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跟她们好好谈谈,不然,我怎么可以放心离开?
她们叫了外卖,没有七七的一顿晚饭,我和麦子、优诺三人吃得食不甘味。
“林先生买的什么时候的票?”麦子礼貌地问我。
“还没买,随时可以走。”我答。
优诺说:“林南一,可以告诉我们七七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吗?”
嗯,好像是很长的故事,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优诺对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亮亮,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实话实说:“说真的,我没想到事qíng是这样子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尽早送她回来。”
麦子问:“可以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吗?”
我觉得我有义务回答她,于是我又实话实说:“我做过音乐老师,现在在开酒吧,玩乐队。”
“我在大学里也参加过乐队,”优诺说,“本来呢,也是想当吉他手,可是实在太难了,学不会,只好当主唱。”
“这里有客房。”麦子说,“林先生要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麻烦。”我说。
“而且你现在也不能走。”麦子说,“我怕七七醒了会找你,你不在,她会闹。”
看来这个叫麦子的,对七七真不是一般的了解。
“麻烦你,林先生。您好人做到底。”她说得可圈可点,我没法拒绝。
最重要的是,我也放心不下七七,我必须看到她好好的,才可以放心地走。所以,留一夜就留一夜吧,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
“谢谢。”麦子很客气。
“哪里的话。”我说。
吃完饭,麦子引我进了客房。我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洗了个澡,直接上chuáng睡觉。
七七家的客房也真大,陈设一丝不苟,电视、冰箱、写字台一应俱全,chuáng头甚至摆着几本旅行指南和列车时刻表,我简直要抽口凉气。
这哪里是家,这是某家酒店的豪华商务间。
可怜的七七,原来十年的时间,她都是住在酒店里。
我生就的一条贱命,在豪华的地方,总是睡得不安稳。睁眼看着天花板,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即将被遗忘的地方所散发出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气场。
这是一所有故事的房子。
只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随着主角的离开,一一散场。
七七会不会算是主角之一?我这样胡思乱想时,门被轻轻推开。
太轻了,我有点头晕,我应该是在做梦吧。
窗帘里能够透进来一点点的月光,借着这点光,我能看得清,七七穿着白色睡衣,慢慢地走到我的chuáng边。
“林南一,”她唤我,沉静而尖锐的目光冰凉如水,“你是不是要走?”
“是。”我点头承认,“七七,我总是要走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慢慢在我chuáng边坐下来。
她那样地坐了很久。
夜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每跳一下都微微地疼。那一刻我真想拥抱她,告诉她有我在就什么也不用怕,可是我甚至不敢打破这沉默。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只要稍有不慎,她就会像一枚影子一样被碰碎,我将再也不能靠近她。
终于她站起身。我看见她拉开门,细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来。
我光着脚追出去的时候,她正趴在一扇推开的门边向里张望,姿势诡异得像个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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