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qíng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bào,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chūn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qíng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gān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回应他的,只有砸门的巨响。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边砸门一边怒吼:给我开门!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邻居纷纷关心我妈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bào殴打,没有人相信半夜砸门的是我。
长大之后,我实事求是地认为,在那个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养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熊孩子,还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说明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斗嘴吵架的时刻,当时特别生气,特别牙痒痒,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当我在异国他乡,万里之外,想要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时,真的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大吵大闹过,为什么赌气冷战过……而更久远时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记得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清楚。
无论吵闹还是亲昵,这些记忆,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学毕业之后,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独立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远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遥远的欧洲,爸妈也退休了,选择了在温暖南方的一个海岛上闲居养老。那是我带着他们一起旅游时去过的海岛,爸爸对那里一见钟qíng,当时就决定要买房住下。我以为又是他无数次心血来cháo的念头,转头就忘了,但这一次他却当了真。
这个冬天,他们老两口在海岛过冬,带上了瓶瓶罐罐的家乡口味调料,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一如既往地,我们在QQ上聊天,偶尔视频,圣诞节老妈给我发来一堆表qíng符号的祝福,新年发电子贺卡,她打字越来越熟练,QQ用得得心应手……这一切新事物,老爸是断然拒绝学习的,他至今不用电脑,不上网,肯用手机回短信就是最大的进步了。
他六十岁了,虽然自己扬言已经从五十岁后开始成熟,但我觉得他和三十岁时依然差不多。
和我妈聊视频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要求,他就不会主动凑过来露脸,哪怕在一边故意晃来晃去,故意大声咳嗽,制造一种“我在这里,看我看我”的效果,一定是要我诚意请求老爸出镜,他才从我妈背后冒出来,居高临下俯瞰镜头,打个哈哈,挥挥手说声,Hello!
新年的前夕,我在逛街给家人朋友挑新年小礼物。
看到一种设计得很可爱的墙壁挂饰,是专门送给家人的,刻着NANA(奶奶),MAMMA(妈妈),PAPA(爸爸),MIAFIGLIA(我的女儿)……和一行行温馨的话。
给父亲的,是这样写着:PAPA,TUSEIMIORE.SEMPREIOSONOTUOPRINCIPESSA!
——爸爸,你是我的国王。我永远是你的小公主。
有一件事,是时光和距离都无法改变的。
哪怕老国王的内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不老的孩童。
哪怕甜蜜的小公主,已经长成拿着盾牌骑着马去远征的女战士。
爸爸,永远是小公主的国王。
女儿,永远是国王的小公主。
第十八章永远不再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旅行到小镇,有老人在街边摆糙药摊儿,远远闻到了艾糙的气味。
艾糙的香气独特,清苦绵远。
我把gān艾糙扎成小束,挂在chuáng边,夜里闻到它的香气,心安神清,辗转反侧却不能入睡。闭上眼,就看见一簇簇深绿的艾糙长在院落里,叶片长着茸茸的白毛,一面绿得近墨,一面微微泛灰。风一chuī,艾蒿们起伏摇摆,颜色就变得忽浅忽深,和大片紫苏或红或紫的叶子一样,变幻得叫人目眩。
风chuī过后院,chuī过花园,紫苏与艾蒿的香气远远飘散。
那是我童年的院落,是爷爷的花园和药糙圃。
从前爷爷的家,充满神秘乐趣。
我记得门前有水池假山、浮萍蝌蚪、锦簇花木,记得后院小斜坡上,是爷爷扛着花铲,亲自修整出来的花圃,里面种满奇奇怪怪的植物;还有那个神秘的杂物间,像个小小藏宝库,总能被我翻出奇妙的宝贝来。
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童年。
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蝉鸣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种籽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个院子,前院种满姹紫嫣红的花糙,后院除了药糙,还有一颗巨大的huáng桷和几株桑树,huáng桷的根须垂了半壁,桑树的叶子长满小绒毛,灌木丛开满紫黑色的浆果。chūn天地上长出嫩绿鹅huáng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树上的桑葚,经常吃得小孩们嘴巴乌黑。那些糙药里边,最喜欢香气沁人的紫苏和艾蒿,还有叶片像长剑一样的菖蒲。
爷爷种的糙药大多摘来送了邻居亲朋,留下一些晒gān存起,家里谁有头疼脑热,就浓浓煎上一碗;夏天暑热,小孩易生痱子热疮,huáng连水都是我们必喝必洗的东西……那种苦,真是苦到想哭。后来过了很多年,院子不见了,爷爷也离开了,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想念起huáng连水的味道,去中国城的药材店买来泡了水,喝一口,眼泪还会滚下来。不再是因为苦,是因为心里泛起回忆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乱世,爷爷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热血少年那样,离开家乡,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到他晚年,每当吃柚子,爷爷就会说起家乡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记得幼年家中门前有柚子树,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树上,不扔下去就不被发现了。也许他心里不仅怀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着个未能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的遗憾,所以才在家里又种药糙,又泡药酒。
家里有间偏yīn避光的小屋子,是他专门用来储存瓶瓶罐罐的,里面浸泡着各种古怪花糙,还有蛇和壁虎之类的可怕东西。小时候我很怕走近那间屋子,总觉得瓶里的东西会复活了跑出来。甚至怕人参,那东西长得有头有脚有须,肖似人形,盯着看一会儿就会忍不住想,它泡在酒里痛吗,难受吗。
除了摆弄糙药,爷爷更多的时间,花在打理前院的花糙,因为奶奶喜欢家里漂亮。
前院的花园是他自己一天天收拾出来的,有石桌和水池,池子里砌了湖石假山,漂满浓绿浮萍。据爷爷说水里是有鱼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倒是放养了很多小蝌蚪进去。那时常有人在学校外面卖蝌蚪,游来游去很可爱。我买过不少,但爷爷说那些不会长出小青蛙。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来小蝌蚪都长成了蛤蟆。
那些丑丑的小家伙就在我们院里安了家,夏天夜里呱呱叫,把水池搅得扑通扑通。
那时水池边有一个高高的架子,长满金银花藤蔓。夏天花开了,才知道金银花这名字虽直白,却取得真好,真的就是碎金雪银散缀碧藤……馥郁清香很远都能闻到,花架下落满金huáng雪白的纤细落花。奶奶会用大剪刀把好的花枝剪下,煮金银花水加冰糖给我们喝,味道清香微苦,是清热的好东西。
池边花圃里种着一圈茉莉、栀子、月季、凤仙、蔷薇、玉簪、牵牛花……还有一株苦楝子树、一株已经被雷劈死的泡桐,和一株冬青树。冬青不是通常说的冬青卫矛,而是女贞。印象中,应该是比较少见的高杆金叶女贞。不过我不知道泡桐怎么会被雷劈死,反正自记事起,那棵老树就焦黑扭曲地立在那里,树gān形状怪异。小时候很害怕,偷偷问爷爷,那树会不会是妖怪变的呀。爷爷说妖怪最怕打雷了,就算是妖怪也被劈死了。
茉莉花开的时候,奶奶会把花朵摘下来,用线串成雪白的花环戴在我手腕上。去上学,半个教室都闻得到花香;凤仙花开的时候,爷爷教我把花朵摘下来放进玻璃罐子,加点明矾,舂烂倒出花汁,悄悄染在尾指指甲。
还有更多奇怪的花糙我说不出名字,都是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顺便搜罗来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从滇缅深山,乃至太平洋上的海岛。
他向我描述他在太平洋的小岛居住的那段日子,描述海里巨鱼和土著的奇异见闻,描述船行大海的风làng遭遇,那些遥远的风光,对于幼年的我,如同天方夜谭。
院子里除了花花糙糙,还养着些小动物们,有猫咪、鸽子和一群小jī。
鸽子是普通的菜鸽,邻家喂了一阵懒得喂了,放任鸽子们在我家院子来来去去,时常和小jī抢食,然后被花猫撵得四下逃窜。乡下有亲戚送了几对jī来,暂时养在后院,不料它们就生了蛋,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jī。
曾经我很喜欢这些小绒球,但等到长成吵嚷臃肿的公jī母jī之后,我就讨厌起这种动物。它们会把花圃里的沙土弄得到处都是,从早到晚咯咯咕咕,没完没了。爷爷养的小花猫和大黑猫也聪明,懂得分辨敌友,对待家禽就相安无事,看到外来的野鸽子却一阵狂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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