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_寐语者【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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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喜欢猫。

  家猫被他养得比野猫还凶,偶尔有野猫来院子里打架,他就给我家猫儿助阵,打赢了就奖励小鱼gān吃。尤其那只老黑猫,黑得全身发亮,凶得像个小豹子。

  它喜欢躲在树上,等鸟儿靠近,跃起一口叼住。

  花猫则很温柔,很爱小孩子,在我蹒跚学步时,它也亦步亦趋。

  当我走得稳了,家人就常看见我把老猫尾巴倒提,拖着它到处走。

  如果家里来了外人想抱我,老猫就会弓背竖毛,嘶叫着把人赶开。

  不知道在它心里,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照看……我们一起在地上滚过,一起头顶头睡觉,一起吃鱼片,一起蹲在院子门口等爷爷奶奶外出回来。

  在院子西侧有间通往后园的屋子,空间很大,前半部是爷爷的工作间,后半部是储藏间。但我总把那里叫作藏宝dòng。爷爷自己也说不出里面藏了多少宝贝,反正有很多铁箱子、木箱子,层层叠叠垒着放着,但凡爷爷想起要找什么,就不厌其烦地搬下来,有些需要搭梯子取,有些是上了锁的。神奇老爷子总能从里面变出新鲜东西给我玩,比如几块沉甸甸的旧钱币,比如刻着英文的老打火机。

  他还有个小巧的铁箱子,里面分栏分类放的都是花籽。

  园子里早已花满为患,可他的收集癖从未收敛,每次外出遇见了难得的花花糙糙,就非要弄点种籽或幼苗回来。

  爷爷的另一个爱好是摆弄木头。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对木工机械有特殊兴趣,每个男生几乎都热爱过模型吧。爷爷对木工的浓厚兴趣,在我看来也和小男生喜欢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积了半间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间就是专门用来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齐备,锯、斧、刨、凿、墨斗、油漆……应有尽有。

  爷爷做出来的木工作品,有一个大衣柜、一个竹沙发、两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岁才开始脱漆。

  那是一把墨绿色的圆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给奶奶的牙签。

  奶奶有用牙签的习惯。

  爷爷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细枝,小刀慢慢刮细,一头扁圆,一头尖细,最后用砂纸打磨。要换三种粗细的砂纸一点点磨,用力稍重就会折断。

  按这工夫,一天下来只能做四五支。

  爷爷总共做了十几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装着给奶奶。

  一个肯为妻子做牙签的男人,连这么琐碎的物件都做得jīng细有心。

  认字还不多的时候,求知yù和好奇心最浓厚,只要有字的纸张,我什么都想看——妈妈书柜里的西方文艺小说,被我偷来看,爷爷放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我也偷着看。没偷几次就被爷爷发现,他也不说什么,就问看懂了吗,都说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讲一遍,什么是英雄好汉,什么是义薄云天,我懵懵懂懂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他很会讲故事,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个。

  杨家将、岳飞和武侠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故事,三国、水浒时而也讲,但讲着讲着他就会自己大发感叹,一番贬扬评点,听得我昏昏yù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jīng会神地看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长而浓的眉梢时不时跃起。

  阳光好的时候,他牵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别的老头儿,坐下来喝一杯茶,下一盘象棋,一边闲谈聊天,老人家都爱讲当年事。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即使听不懂也认认真真听他讲,觉得他讲什么都好听。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别人讲,只在家里,闲来无事,讲给我听。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jīng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糙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huáng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jīng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糙糙,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糙,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

  第十九章五十六年的相守与离别

  和爷爷共度的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是在爷爷的病房里度过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先在家里一起吃过了年夜饭,奶奶还是亲自下厨做了她的经典菜。

  饭后一大家子人,乐呵呵对奶奶说,我们去给爷爷拜年啦,一会儿就回来。奶奶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去的,她有高血压,最怕激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们到门口,假装平淡地叮嘱我们,要跟爷爷带去什么话。

  二婶留下来,在家陪她看电视、聊天。

  医院离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对面,从窗户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户后,目送我们过去。

  病房是一个套间,每次去都觉得有点空dàngdàng的,此刻一大家人涌进来,顿时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孙辈的小孩子,挤到病chuáng前,拉着手喊爷爷;高个子的儿子女婿们围在最外层,踮起脚喊着爸爸过年好……走在后面的,还得排队排到外面客厅。这阵容把护士们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个人进到病房就争着和爷爷说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头挤满病chuáng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爷爷”叫成一片……老爷子被这阵容搞蒙了,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家又惊又乐地笑起来,赞他今天好厉害,居然能说清楚话。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转动目光,打量这群人。

  他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不认人了。这一群人,谁是谁,他已认不出来,即使是最疼的儿子,最爱的孙子,他也只是茫然望着你半天,对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他的思维已处于混沌状态,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语,十句话有八句颠倒了时间,回到了过去,喃喃说着年轻时的事。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住进医院之前已是这样,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会突然盯着身边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当成了谁,问你一句云里雾里的话……比如,“我的枪在哪里?把枪拿来!”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讲很多的话,含糊不清,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戏一样,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不把他从年轻岁月里惊醒。奶奶会回答他:“枪用不着,我帮你收起来了。”他不放心地又问好几遍,奶奶就一次次认真地回答他,在抽屉里,在柜子里。

  爷爷八十五了,二十年帕金森症,进ICU多次,病危通知书就下了七八次,医生一再通知我们做好最坏准备,家人也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父亲一趟趟地去选墓地,身在外地、公务繁忙的叔叔也飞回来了。每个人都很清醒地看着,等着那个最终告别的时刻,无法挽留,无从改变。这个家族里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病chuáng上那个虚弱老人的坚qiáng基因,面对生离死别,这种基因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我们共同深爱着的人,正在缓缓离我们而去,悲伤在静缓地降临,我们并不畏惧,而是尽力地再多爱他一些,多陪伴他一些,只盼望病痛折磨中的爷爷,能够离去得安详自然。

  每个人都和他合影,他的儿女们、孙辈们。

  一个个凑到他身边,脸挨着他的脸,露出灿烂的、大大的笑容,都很快乐的样子。我帮妹妹拍的时候,她露出小虎牙一边笑一边对我说,多给我和爷爷拍几张,尽量拍啊。姑父一直站在角落,举着DV,拍摄这些qíng景。每个人都拍完后,全家人拥爷爷在中间又拍大合照。姑父突然说,爸爸,给大家挥个手!我们帮他把手举起来,挥一挥,一起替他说,新年快乐!

  病房的电视放着chūn节联欢晚会,零点倒计时开始了,我们围在病chuáng边一起倒数。

  这时,爷爷的目光却在我们当中看来看去。

  姑姑说,他是不是在找人,这里少了一个人啊。

  我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只响一声奶奶就接了,像一直就在电话旁边等着。

  我把手机放在爷爷耳边,奶奶的声音传出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嘴唇不停地动着,想说话,可声音太微弱,只有些含糊音节。电话那一边的奶奶,很大声地喊:老头,老头,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你在不在,回答我一声……

  爷爷努力发出了一点声音,仍是没有意义的音节。

  偶尔他能说出清楚的句子,多数时候只是这样含糊的音节。

  奶奶在电话那边欢喜地说,好好,我听见了,我听见你了!新年快乐哟,我来不了,我不能来看你,他们说我身体不好不能来,我就在这里和你说说话,你听不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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