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替她高兴。
她回了摩洛哥的两个月里,我曾经想再雇一个工人,可又懒得再去习惯一个陌生人走进家里,接触我私人的空间,索xing自己开始动手做家务,学着娜佳拖地板的法子,摸索着知道了怎样才能拖得gān净。
那段日子我时常念叨娜佳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在摩洛哥是不是都顺利,伊萨过得怎么样。以至某人笑我说,他不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恐怕都没这么频繁地念叨他。
对他而言,娜佳的人生,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他光鲜的人生背后自然也有旁人看不到的辛苦,也付出了超越常人的毅力去追逐事业与理想。如同敬重他的成就,我也敬重娜佳的成就。
像娜佳这样一个单身母亲,没有青chūn美貌,没有才华,没有专业技能,甚至没有受过基础教育,她不认识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生存奋斗,养活自己和孩子,这还不算巨大的成就吗。
娜佳回来的前一天,从摩洛哥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就听得出她的jīng神焕发。
她一直很省钱,打这么一通电话对她来说不便宜,我接到电话时有些诧异,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但没有,她只是高高兴兴说,我要回来了。
我说太好了,欢迎你回来。
她连声说谢谢谢谢。
一声欢迎,一个等候,也许对她很重要。
至少知道在异国他乡,自己不是那么孤独。
她给我带了摩洛哥的手工珠串作礼物,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她爸妈的房子多么美,有个日本电影还去拍摄取景过……最惊喜的是,她这次回去,又带过来一个孩子,是她的大儿子。
原来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留在摩洛哥,现在才跟着她出来,还不会讲意大利语,比起初的伊萨更羞怯。
而伊萨长高了,更漂亮窈窕,也更开朗自信,和初次见到我时大不同了。
她的意大利语说得更好,已经在学校上学,开始学习简单的英语和德语。
娜佳说,她希望伊萨多读书,在意大利受教育,以后再去德国或者法国,甚至美国读书,只要伊萨愿意读,她就努力挣钱供伊萨读下去。
“不要像我老家的女孩子们,很早就嫁人生一堆孩子,我想她像你一样,会读很多书,知道很多事……”娜佳歪着头,笑盈盈望着我,又说,“你会越来越幸福的,亲爱的,我知道那是一定的!”
“娜佳,你也会。”我拥抱她。
“那就天知道了。”她耸耸肩。
天当然知道,它沉默看着每一个认真努力的人,准备好了礼物给他们。
夏天过完的时候,娜佳从家乡找了几个表兄弟来一起工作,替人做装修、园艺、家政。
她拍着胸口,自豪地告诉我,他们为她工作,她是BOSS!
加油,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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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小城腔调,一chūn消磨
在帕维亚,最好的jiāo通工具是脚,最好的旅行方式是走路去看时光的纹理。
在这里——
六百年历史的国立大学安详坐镇于老城中央,中世纪尖塔矗立在大学内,中央庭院被林荫覆满,课间休息的学生挤满了露天咖啡馆,阳光下,绿荫里,咖啡香,席地而坐的年轻人抱着笔记,戴着耳机,三三两两,鲜活饱满的青chūn脸庞与四面回廊下历任校长严峻苍老的塑像相映成趣。
年轻人的浮躁被慢时光抚平,老城的沧桑被青chūn洗亮。
青chūn是用来挥霍的,意大利人天生与时间有仇,如何优雅愉快甚至xing感地killtime是他们一生的功课。有人说,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慢的,时钟走得懒洋洋,车开得慢吞吞,路上看不到快步行走的人。早晨九点的路边咖啡馆小桌旁,穿着套装的女人或领带挺括的男人在悠然享用espresso搭牛角面包的传统早餐,公事包放在一旁。
中午市集里一手拎一袋面包水果的大妈穿着软底鞋,挎Burberry的格子大包作购物袋。
午后街边成群的老太太们戴着珍珠耳环,穿黑丝袜,满桌琳琅甜品冰激凌,上了年纪依然三五闺密喝一喝粉红下午茶。chūn寒还没有过去,老太太们已经穿着薄丝袜和四季如一的裙子;骑单车慢悠悠掠过去的大学生,抱着书,背画板,拎琴盒,一身学院风,长围巾,深色外套,独特配饰,有青chūn打底,怎样穿都好看。
老城里深巷jiāo错,无论餐厅、咖啡馆、画廊、金店、古董店、旧书店、甜品店、裁fèng店……走过门口总要站住,仔细看一看才知道是什么店,因为招牌都喜欢隐藏在小小暗暗的角落,上了年头,旧得模糊,却依然jīng致。门都喜欢开得很小,有时看半天才发现门从哪里进。长长橱窗最见店主的态度心思,一个橱窗就是一个dòng天,没有重复,绝不单调,总是一家一个风格,家家独一无二。
沿着某条鹅肠小巷转悠出去,巷口或会突然出现气势恢宏的老教堂,在午后静得能听见脚步回音的巷子里走着,教堂钟声洪亮悠远,分明听着近在咫尺,却转来转去就是不知它究竟在哪儿。人家院落,总有繁花探出墙头,有时huáng墙上满树粉樱,有时青墙内探出红花,更多是明huáng可喜的连翘,一树一蓬勃,又嫩huáng得稚气天然,时时处处冒出来,像躲在墙后逗你玩的顽皮小孩。大师画作在城堡博物馆里静悄悄展出,老剧院里音乐会的海报和学生们的招租小广告一起堆叠在小城布告栏。
如果嫌城里仍有车来车往,不够宁静,那么步行十五分钟出城,就有湿地、树林、小溪,大片茵茵绿地、田园小院隐于林间。每天傍晚天还没有黑,散步遛狗的人们还在林间小路往来,动物们已经开始了夜间的欢聚,锦jī从灌木后探出头打量你,豚鼠跳进溪中游向对岸,刺猬小碎步跑过路中央,糙丛中肥胖的野兔被人惊扰也懒得蹦跳。
看上去很“世外”很“桃源”……但从城中开车出去,走高速仅仅三十分钟,就可抵达这个星球上最喧闹的都会之一,迎高踩低的时尚场,米兰。
米兰城里季季年年弹唱着时尚的高调,而帕维亚不关心那些。
公元前89年,利古里亚人(Ligurians)在Ticino河岸上建起了Pavia城最初的雏形,那时宁静的村庄伴随Ticino河水在千年时光中沉缓起落,东哥特人建立了都城在此,修建了王宫;伦巴第王国再一次选中这里,建起了众多恢宏的教堂;924年,匈牙利人的马蹄闯入,战火与洗劫令帕维亚遭受重创。直至成为自由城邦,帕维亚进入它引以为傲的一段经济文化繁荣时期。众多后来成为城市标志的jīng美建筑接连兴建,罗马式教堂、中世纪塔楼、六百年历史的大学、河上廊桥……至今仍不动声色地矗立于此,俯瞰着Ticino河水不变的涌流。老桥曾在二战中被摧毁,人们又复建了它。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城,泰然安坐在商业重镇米兰与维罗纳、佛罗伦萨、威尼斯这许多北部名城中间,悠然而世故,自成腔调。
帕维亚,Pavia,这是一个连意大利人都嫌生活节奏太慢的老城,我把2012年的chūn天消磨在这里。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宅居生活,租了间小公寓,走出家门向右步行十分钟,是老城中心,有大学、教堂、城堡、博物馆;向左走五分钟,是Ticino河畔湿地,大片青糙地,蜿蜒小溪,锦jī野兔野鸭们悠闲出没的树林。溪水里游鱼多得快要拥堵,岸上雪白梨花开得簇簇拥拥,风chuī过,一溪落英,碎雪覆满清流,绿头鸭游过,也负了一背花瓣。
常常白天的一半时间都在这片树林度过——吃完十一点的早午餐出门,沿着小溪走进树林,去糙地,趁阳光还没有太烫,带张毯子去糙地上一铺,翻翻书,日光浴,睡个回笼觉。
躺在阳光下,糙地上,把耳朵和全身毛孔都打开,倾听糙尖、树叶、野花与鸟的协奏曲,自然界是最顶尖的指挥大师,全世界的maestro(意大利语:音乐大师)加起来也逊色于它。chūn日里组团谈恋爱的大喜鹊们在头顶追来逐去,锦jī趾高气扬踱步,从晒太阳的人旁边踱过,冷不丁大叫一声,那嗓音绝不如它的羽毛美丽,类似铲子刮锅底,近距离吓人一跳。
晒得差不多,午觉睡醒了,心qíng好时,找个地方写作。
书桌不在家中,在林子里。
不知道是谁在林子深处一片空地放了木条长椅和长桌,旧得有苔色了,周围是藤萝缠绕的大树,傍晚阳光刚好能从枝丫间照进,不刺眼,又温暖。鸟鸣声此起彼伏。遛狗跑步的人们有时坐下歇脚,偶尔有学生带着书来读,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林间木桌,听着鸟叫,写一点闲闲碎碎的稿子,或是小说片段。不用费心费神去构思,不用字斟句酌,不管写给谁看,很可能谁也不给看,只享受写作本身的乐趣。
四个多小时电池耗完,刚好天黑,写到多少算多少,暮色降临,又到跑步时间。
人们开始回家,林子里开始热闹,雄锦jī带着灰不溜秋的妻妻妾妾们出来溜达,野兔和刺猬在糙丛里窸窸窣窣开饭,溪中游鱼如梭,一度被我误认为水獭的肥狸鼠双双对对蹲在水边挠痒梳毛,长得略猥琐,但泳姿极诱人,游的是蝶式,浑圆臀部一起一伏。水里的乌guī很多,喜欢成群地出没,一群乌guī组队出门,就像北京jiāo通高峰时的大公jiāo,塞路。不耐烦的肥狸鼠总是挤开它们,更过分的,gān脆从乌guī背上一脚蹬过。乌guī张大嘴企图咬住耗子尾巴,当然咬不中那么灵活的家伙。一直想看它们痛快打一架,从未如愿。
我可以待在溪边看耗子欺负乌guī,看游鱼回家,一看一个钟头,跑步跑成了散步。
小城乡间,反正也不需要赶时间。
傍晚跑步的另一个乐趣,是总会遇到钓鱼的Marco,六十多岁,蓄着漂亮小胡子的鬼马老头儿。他把走十分钟去市中心,叫作进城,俨然我们是住在乡下一样。久而久之我也随着他以乡下人自居。他可以一个月不进城,每天下午去同一间小酒吧,在同一条小溪里钓鱼,喂野鸭,骑着自行车经过年轻姑娘身旁时大叫一声“Bellissima!”看见我大步流星走路,会一本正经说:“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走路太快,走快了,男人来不及欣赏。”
Marco老头儿是典型的意大利小城男人,拒绝长大,拒绝变老,嘻嘻哈哈,热爱一切美好事物,混日子混过一辈子,不关心外面世界有多大多复杂。
小城民风总是朴素一些,随和散漫,少些拿捏,也少了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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