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男人以多qínglàng漫闻名,但也要看是哪里,一方一俗一风格。南部比北部奔放直接,北部则腔调更浓。南欧阳光下成长的男孩子,修长俊朗,漂亮起来十分惊艳,但常常是老男人比年轻男孩更受欢迎。男孩们好看、多qíng,却怎么也脱不掉那股孟làng轻浮气。当他们老了,优点大多还是优点,会穿衣打扮,雅擅调qíng,懂艺术,会享乐;缺点开始变成优点,风度慢慢沉淀出来,不心急火燎,不莽撞,追求起女孩子来,比年轻的竞争对手们多一层优哉游哉和进退自如的功力。
天气不好时,不必贪恋户外阳光,就去老城堡里泡博物馆。
留意过国际米兰曾经的队徽和一款汽车车标的人,可能对一条戴着夸张大王冠的蛇形龙有印象——当年米兰领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记载了家族祖先屠龙的英雄事迹。
传说五世纪的米兰郊外出现一只食人的蛇形恶龙,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为了解救被龙掳去的孩童,与之搏斗,终于斩杀了Biscione。这段传说被认为是数百年后成为米兰领主的MatteoVisconti命宫廷画师与文人杜撰设计,以塑造一个体面的英雄先祖,将家族地位神化,这一点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记上Biscione后来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册封。这个徽记在米兰周围很多地方可以见到,现今也被意大利人时不时借来作为设计元素。
当我走进Pavia这座由GaleazzoIIVisconti兴建于1360年的城堡Visconticastle,外面灿烂阳光,被厚重高墙隔绝,光线骤然yīn暗,凉得像从地底溢出的空气扑面而来。高高穹顶把视觉拉拽得深远,昏暗中,四面墙壁连顶,斑驳褪色的壁上满绘这徽记,密密森森地笼罩下来——恶龙Biscione的身躯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惨红,上半身完整,犹在挥臂挣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单看一个图形,也觉得戾气迫人,试想满眼满天的效果,即知当年走入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敛声。
建筑有形,时空无形,填充在有形无形之间,每个人内在的生命宇宙与外部世界,乃至多个时空,都不是孤立割断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孤岛,总有一种冥冥中的连接与共振。我坚信这一点。中国古人谓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筑,一个空间,一个“场”,都储存着自己的记忆。每个人进入其中,相当于进入了它向人“广播”的调频,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决于是否打开了自己的“天线”,调好了自己的频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后来被市政当局买下,设立为公共博物馆。博物馆藏品有Lombard时期珠宝、中世纪雕塑、罗马时期与哥特时期的艺术品等,而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纪画作的画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画家作品。
三四月间博物馆有一场意大利十八九世纪大师级画展,一个小型展,画作不多,人像风景宗教题材为主。大多数画作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整个画展调子鲜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来,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纪时的米兰、苏伦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与小女孩一起趴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Palizzi,LafanciullasullarocciaaSorrento,1871)前面,驻足很久,看那阳光、蔚蓝、风、土地,仿佛无穷尽的年少时光,未及到来的青chūn,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当然。
一张博物馆门票六欧。
六欧元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可以gān什么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个星期;坐在阳伞下,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随便聊聊,小城里的社jiāo很简单,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面孔,见第二次就可以挤挤眼睛说你好,见上三次就可以搂着肩膀叫亲爱的朋友。
去城里最好的甜品店可以买一份冰激凌,挑两三样玲珑小点心,按意大利人的习惯哪怕两块饼gān也包装在船型小纸盒里,系上丝带,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厅喝一杯较好年份的本地红酒,一个人待着看窗外天色变黑,听河水流淌。
或者买一张博物馆门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个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儿,背晒窗后阳光,头上满穹顶蛇形家徽,几百年前的器物、雕塑无声而絮絮地诉说着它们的记忆。听或非听,看或非看,当纷繁念头与yù望在沉淀的时空里收敛,灵魂就苏醒了。一个醒着的灵魂是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与另一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总有惊喜。
当然,还可以用六欧元买一张绒毯,每天往糙地上一铺,晒太阳睡觉。
阳光、chūn风、糙地清香、鸟啼叶落……最最美妙的一切,并不要钱,只要拿出时间去jiāo换。
第六章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岁时,生在内陆城市的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海水和画上一样,是蓝色水彩笔那样的颜色。妈妈出差去青岛,给我带回来一瓶海水,装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妈妈得有多小心,多仔细,才能把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里。
可是在我接过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洒了。
那一刻妈妈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不必为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为她已经带给我这辈子第一件làng漫的礼物,带给我最初的,对远方的向往,对广阔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蓝,如同一个无穷无尽、无拘无束、无所畏惧、自由而深邃的梦想。
一小瓶海水、一张欧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童话故事……妈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她天xing中的làng漫qíng怀带给年幼的我。
每一位贤惠的母亲,也都曾经是满怀làng漫梦想的女孩,但后来她们渐渐放下了梦想,专心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们全部的梦想,变成了家庭和儿女。
如果很多年后,女儿问起,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很多母亲都会害羞,会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么遥远的东西。
当我这样问妈妈时,她笑了很久才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写一本书。
写书,当作家,是她的梦想。
读书和旅行,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是她的爱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轻松地去旅行。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讲成了孙悟空大战警察。
多年之后,那个听到这里立刻摇醒她追问下文的小孩,写了一本本的书,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演绎不同的悲欢喜乐。
而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爱上讲故事的人,却从未实现她的梦想。
妈妈至今也没写过一个属于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辈子和案头文件打jiāo道的工作,和人打jiāo道的工作,枯燥琐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说,全世界最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就是办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办公室主任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上承老板脸色,下承员工怨气。而她的人缘,却好到不可思议,这一点我十分佩服她。
这份工作她做得极其出色,尽管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压力,唯一抱怨过的就是,办公行文的琐碎gān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对文字的感觉,让她写不出有感qíng、有热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笔,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损失,是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不甘。
她是真的爱着写作。
写作这件事,和恋爱一样,确实要qíng动于心,才能有所抒发。
生活使她gān涸的不是文笔,其实是那一份内心的qíng怀。她没有意识到,qíng怀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搁久了会蒸发消失,土壤存在于此,即使gān裂了,一旦雨水浇下,chūn风chuī过,有牛羊来到,会再苏醒,仍是芬芳鲜美的土壤。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内心柔软敏感,会和路遇的流làng小狗说话,问它是不是饿了,给它找食物;会观察鸟儿们打架,心疼打输了受伤的鸟儿,气呼呼地跟我说,原来鸟儿打架那么心狠,比野shòu还狠;她知道花园里哪一树花快开了,哪一枝花谢了。那些年每当她和我聊天,絮絮说这些闲事,花儿鸟儿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正在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qíng绰约。我以为是她找回来的。她却淡淡说,是你爸路过花市,看到这盆海棠好看,他喜欢,就买回来养了。我听得很惊奇,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这种只会看着电视里战争片热血沸腾的糙汉子,居然也有这份温柔心思了。
妈妈一直说爸爸不làng漫,没qíng调,但是他在她身边一辈子慢慢过下来,也会为一盆海棠心动驻足了。
何尝不是她的qíng怀,钻进了他心里去。
qíng怀还在,写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励她拿起笔,开始写。
她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有什么可写。
于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带她去桂林阳朔,只有我们母女俩,把老爸扔在家里。
老爸也不吃醋,笑眯眯支持她出去玩,说下次换我就行了。
我让她带上本子,从路上的游记写起,最简单的写作起点。
她听话认真得像个小学生,真的在车上,在飞机上,就开始想着点点滴滴怎么描写记述。
此后住进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着本子靠着枕头,拿支笔认认真真写她的游记。
写好给我看,让我给她修改,提意见。我改了一两句后,突然觉得这不对,这么一改,就带上了雕饰。
我是熟手,文字从我手中出来,排列组合都是熟手的架势。她的文字,也许不可能比我的jīng细圆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质朴,这多么可贵。
于是我坚决不再给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写。写完我只是看,不断给她表扬鼓励。事实上,她的文字真是温柔可爱。
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也是这样,不肯给我改,要我每个字都发于内心。
在阳朔的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大女生,到处拍照,互拍自拍,自恋又搞怪。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两个馋嘴猫整天都在寻觅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来再累也专门跑去再吃一碗。我们也吵架拌嘴,还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气鼓鼓地在街上并肩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艺的小咖啡馆,小酒吧,她也很习惯,自己拿一本书,整个午后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声里。入夜我们一起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听歌手弹唱。酒吧老板调了一杯jī尾酒送给她,赞美她优雅。她端庄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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