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她,继续讲,“麻雀偷偷喜欢着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孔雀一样好看,于是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树林,来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树丛里,每天都能看见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却很讨厌这只麻雀,烦这只又笨又难看的鸟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麻雀很难过,有一天它偶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有很多鸟飞过,有鹰、有白鹭、有鹦鹉……原来漂亮的鸟不只有孔雀这一只,每一种鸟都有它的骄傲。孔雀有尾翎,雄鹰能翱翔,就算是只乌鸦也有嘹亮的叫声,麻雀自己呢……只要它愿意张开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飞翔。”
我顿住话音,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们竟然都在听,甚至纪远尧也听得专注。
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糙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糙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ròu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糙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qíng。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xing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qíng,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qíng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chuī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chuī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糙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xing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糙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慡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chūn,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làng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qíng。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qíng。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qíng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qíng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qínggān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qíng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qíng,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xing。”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xing,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dàng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第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chuī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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