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仲亨的脸掠过眼前。念卿紧闭了眼,脑中一片空白。一股沉重力量撞上来,猛地压住了她。肋骨传来剧痛,耳边却是咔嚓一声骨头断裂脆响,腥热鲜血喷溅!
念卿睁开眼,咫尺之间,是念乔的脸。豹子被撞倒在自己身侧,撞到它的,是念乔。念乔以瘦弱之躯猛冲过来撞开了黑豹,与豹子滚倒在一起,毒发抽搐的豹子拼尽濒死之力,回头反噬,一口咬在念乔肩颈,利齿切入骨头,鲜血激溅,星星点点喷了念卿一脸。
枪声划破血腥的夜,赶到的侍从乱枪齐发,将豹子当场击毙。夜空中仿佛仍有血雨飘洒,连天空也变成了一片旋转的血红。
念卿仅有的一点清醒神志里,听见霖霖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
第四十五记同素光·共千秋
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着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佝偻下去。他口中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dòng眼神笼住。
英雄总是倒在政坛。
古往今来,最神勇的将军也不是政客的敌手。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弈。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来与你搏,你又如何赢他。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的坚忍,竟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漠然。
那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无关痛痒之人罢了。”柳沛德笑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不发伫立。煞费心机布下的杀招,就这么白白耗掉,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此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死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的。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如虚设。
刺杀不成,仍留有下一步杀招。代总统早已调兵部署,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bī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连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急于寻找他,部属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shòu,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假如早听他的劝诫,早些下手制住他的死xué,将霍仲亨早早引出来,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以至绝地反扑……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太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要想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潜伏在南方的心腹发来密电,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总统府新任参谋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jiāo弹劾,指证代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qíng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总参谋长提jiāo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的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糙约,那糙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歧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官员的署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立法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痛斥有人背叛先总统遗志,意图篡夺革命成果。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暗地里已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他以自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代总统上天入地寻找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而薛晋铭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与和谈糙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以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来了狠狠的一记釜底抽薪。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半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在他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笑了个前仰后合。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子,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就算霍仲亨现在回来,我也不会让他这般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照上蕙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身后女子语声沉婉,“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看护她……”
“不!”蕙殊猝然转身打断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搞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绝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你也看到了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蕙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杀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慑于警卫森严,全无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yīn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豢养的豹子吃下。杀手身份bào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xing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蕙殊陡地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起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了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
“不要怕,都过去了。”林燕绮张臂拥抱蕙殊,自己语声也微颤。
两个人默默靠在一起,jiāo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chuáng上沉睡的女子。乌缎似的长发散在枕上,衬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冷冷的没有温度。她已醒来,眸子半合半睁,浓睫覆盖下,静静躺在病房一片雪白之中,整个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无损她的美丽,只是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她身上被抽走——从昏迷中醒来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语,任凭谁出现在她眼前都无动于衷,只变成这般木然模样,似已将自己封缄在与世隔绝的一层透明的茧中,再不愿关心外间风风雨雨。
林燕绮在心中问,上天真的公平吗?倘若上天公平,为何在她一人身上赋予最不可思议的美丽;倘若上天不公平,又为何在她一人身上倾注了最不可承载的哀伤。
“她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她。”林燕绮喃喃地,不知是对蕙殊说,还是在对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说。蕙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当夫人睁开眼,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念乔惨死眼前、将军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敌步步相bī、战火一触即发。
错了,全都错了。一切原不该是这样,将军心系家国,夫人深明大义,四少qíng深义重、子谦热血激昂、四莲心地纯善……他们原是人中龙凤,占尽世上风光,原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甚至,颜世则,连他也走上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蕙殊闭上眼,眼中却已无泪。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侍从令她稍稍觉得心安。许铮在医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离开,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压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气,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恶如仇,只怕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对手圈套。
蕙殊心里忧虑,一面想着,一面低头走出医院大门。
“小姐买花吧!”一个徘徊在门口卖花的女童朝她奔来,高高举起一束栀子花,便要塞进她手里。身后警卫立即上前驱赶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蕙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条白色缎带扎着,七朵雪白栀子花,中间扎一小束莳萝,不伦不类却又别样有趣。
当年颜世则,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这样别出心裁的怪趣。蕙殊抬眼,望见那卖花女童跑远的身影,一直跑进对街小巷。警卫未及阻拦,只见祁小姐已匆匆追了上去。
yīn暗小巷里有一股cháo湿味道迎面而来。
“颜世则,你出来!”蕙殊微微气喘,一手扶墙,扬声叫出那久违的名字。
檐下yīn影中,压低礼帽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夹一支半燃的烟。隐在帽檐下的目光深凉,如同他微哑的语声,“你还记得我送的花。”
“为什么引我来这里?”蕙殊深吸一口气,隐约听得身后脚步声急,是警卫们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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