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不答,只是不顾一切推开他想往楼上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双手的钳制。
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念卿放弃挣扎,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一呆,放手任她挣脱而去,眼看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警报声尖厉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志拉回,转头对楼下两个惊呆的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依山壁挖凿的防空dòng。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渐渐bī近的飞机轰鸣声盖过。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个紫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着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颗炸弹落下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避入其中。
第五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三月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婉转的声音非但不能赶走睡意,反而有催眠效果。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了chuáng。
日记本。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chuáng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一阵心疼,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的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丽笔迹淡淡画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还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但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xué隐隐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段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qíng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地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qíng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盥洗池前,捧起冷水扑到脸上。
清凉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看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样。
这眉眼、这轮廓会是梦中容颜吗?
艾默怔怔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扬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遐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眸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顺着脸颊往下,凉凉的,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艾默猛然回过神,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搭在他脖子上的白毛巾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qíng也像被阳光照得温暖。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巾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游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歪了歪头笑道:“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慡慡,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的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qíng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走马灯似的涌至。
“再好的地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个牡蛎煎饼,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吃煎饼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袋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没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地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的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不让他看见。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chuī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要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一样也很神秘。”
为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中国香港,是往返于美国和中国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母亲祖籍就在本地,他却是第一次来这里。
艾默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
启安眉梢微扬,“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似乎怔了下,神qíng有些恍惚,笑笑没有说话。
他也不好再探究什么,便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艾默指着林荫掩映的远处,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作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仔细讲给启安听。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的,也有东西合璧的、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也忍不住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qíng,眼里有真挚的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的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维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huáng帝宅经》?”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了翻,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那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qíng,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已到huáng昏,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废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远眺水天余晖,那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镂柱间洒下深浅光晕——砖石不言,糙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没说话,静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chuī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着走路,慧黠地微笑;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gān。
“艾默。”
他唤她的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地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恍惚,乌黑瞳仁里闪烁着夕阳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你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良久一笑。
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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