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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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和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淑女姿态,说了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的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芒。

  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下来搀扶她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

  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啊?”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吗,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澜不惊的眼里敛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办完事qíng,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她了吗?”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听闻“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字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qíng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须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给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跟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到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

  “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啊。”

  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车子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车子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扑到薛晋铭身上。

  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爬到下面去看车子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啊。”

  慧行趴在薛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笑着推开薛晋铭要来拎他的手,“好了,别这么凶,孩子见到你一次不容易。”

  薛晋铭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慧行躲在念卿怀里,朝他得意扬扬地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gān净衣服,又将他的头发梳理好。再领回餐桌旁时,小泥人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时节,天色黑得早了,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灯,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四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身材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地去接,仓促间抓到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跌进汤里,汤汁溅了一桌。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般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连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láng。

  “这里才没有láng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他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地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卿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敏……敏敏姐姐说的。”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骤然沉默。

  “敏言……”霖霖一时也失语。

  她是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

  敏言不是薛叔叔的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敏言对燕姨总是很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肯认燕姨做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拔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xingqíng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样热qíng和蔼,对待孩子也极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的。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少有空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暇照顾孩子,敏言是跟着贝姨在贝姨夫家蒙家长大的。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跟他们的“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惧的印象,同自己母亲的qíng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这时,念卿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会不会消减,美国人光嘴上说又不动手,香港一隅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晋铭“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念卿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人有什么误会,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的蹊跷。

  念卿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他。

  薛晋铭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了给你接风!”

  霖霖转身走开,桌前只余薛晋铭与念卿默然相对。

  薛晋铭笑了下,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吗?”

  “筹到了,”念卿也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有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赞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了,快得不可思议。”

  念卿却叹息,“你知道吗,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经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了,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酒来了!”霖霖拿来酒,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

  薛晋铭反应迅捷,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起,“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念卿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你gān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口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什么东西比命要紧?”薛晋铭惊怒jiāo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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