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chuī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里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捧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得男人才行!”
“马上修好了!”
艾默的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啪的一声响,水喷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láng狈冲出来的艾默。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已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理了理凌乱的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的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了进去。
水声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
“太大了!”
…………
水从卫生间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一副láng狈不堪的样子,头发、衣服湿透,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堵不住。”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修水管,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jīng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潜质。”
老板娘拿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里面闲聊,立刻不客气地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阿嚏一个喷嚏,启安这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gān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的药盒,艾默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隔壁送过去……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穿着HelloKitty粉红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qíng跟她睡衣上的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个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涎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的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便看中了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
架上图书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旁边茶几上放着一本《茶花女》,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本封面泛huáng的册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jīng致,式样令人一眼便可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这个不能看!”
艾默飞快将册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秘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册子异乎寻常地珍重。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huáng,不可能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让她那么宝贝它?
启安细看她的表qíng,不禁被勾起了qiáng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沓稿纸,写满密密的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在写东西?”
她将那本册子搁在桌上,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现在好像人人都可以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居然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拱手做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是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吧?”
艾默眉毛一挑,“要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qiáng烈过。
“如果我写的是色qíng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做出迫不及待的表qíng,“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的一声将笔扔下,往后一仰,倒在chuáng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chuī动露台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天色已经墨黑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夜风chuī散烟雾,缭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地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到chuáng上,拧亮chuáng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huáng的册子,再一次聚jīng会神地从头读起。
发huáng的印花纸页上,似乎仍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的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làng轻拍海岸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第四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地回到各自岗位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蚊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煮gān。楼上房间里的窗户才擦了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抹布,又回到窗前,仔细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
册子摔落地上,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
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张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迭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将她搀扶起来,满是粗茧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chuī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有太多改变,哪里像是一个十七岁女儿的母亲。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她平素鲜有笑容,话也极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她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jiāo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jīng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chuáng头檀木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车子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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