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六岁幼子,薛晋铭不由得微笑起来。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xing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燕姨,脱口便问:“燕……婶婶……”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qíng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吗?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地“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是yù言又止,心下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
第三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三月
海风chuī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轻旋着贴上艾默的小腿,风中隐有bào雨yù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顷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跑过杂糙横生的荒芜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自己半个肩膀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翘起,令她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yīn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太久。”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吗,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未被雨淋到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是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
看着他一脸洒脱的笑容,艾默心里那根对陌生人防御的弦不由自主地松动,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下狭小的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挨着,肩膀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砖fèng里伸出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
“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相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睛,转过头淡淡一笑,“谁知道呢,或许曾经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些普通人,然后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后来所有的làng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的。”
启安低低地“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了一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雨点打在上面簌簌响。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未散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当年是站在这个地方……”艾默住了口,后半句话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的侧颜上。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地看她。她却只是凝望着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宅大门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别墅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被当年的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别墅楼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的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jīng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的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因此找了些资料,也是现炒现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脚下踩着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阶前停住脚步,俯下身,细看半截断石上的青苔痕迹,犹带焦黑的石面上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抹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地说:“一九二二年建成的房子,一九二六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叙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yīn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一九二六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jiāo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擦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的罗马柱断裂成几截,倒在地上杂糙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睛看向海天jiāo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飞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一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làng漫的事qíng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馆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馆了。祝你旅途愉快!”
她很gān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这个,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石子,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动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艾默明媚的眼睛里泛起一点笑意,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脸皮了,竟像是回到少年时一般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径下山,来到海边一家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红砖外墙,临海的房间都带着一个半圆形小露台,有美丽的铁花栏杆和长百叶窗。
老板娘亲自迎上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向她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度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一面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但买下后经过翻新,也颇为温馨细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yīn,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简约恬淡,chuáng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里cha了一束浅紫鹅huáng的野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纱帘被风chuī得鼓dàng起来。
启安走到露台,看见铁花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làng缓缓拍打着。雨后海风清慡,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地cha在牛仔裤袋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qíng。”
修长十指在笔记本键盘上灵活翻飞。
“3月21日,yīn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也不愿意踏上这片故土。”启安停下,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噱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真的没人记得吗?”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惊讶,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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