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了。她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一手托着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她的大衣,米色衣摆上已印上了他那污脏手指的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是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小乞丐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糙鞋露出了黑黢黢的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孩子。
糖果在平时对中等人家来说都算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没见过。他木然看着奶糖没有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在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地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睛,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qíng心也照顾不过来的。”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qíng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qíng。”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起真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地看着她脱下自己的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沈霖一怔,抬头,是个高大的褐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拔得越发修长。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人,这个人笼住她。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取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色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睛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的澄净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着一点广东话腔调,风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Qui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yīn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冲破云天。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地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同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的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躲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dòng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处。”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cháo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dòng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何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的疼痛令她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露在空气中,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qiáng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道,朝一家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阶之际,两辆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车声风驰电掣般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疾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抢过沈霖。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对手。对方身手利落,训练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倒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他!”
Ralph听见女孩焦急语声,奋力抬起头。前面那辆黑色车子车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车上。
Ralph挣扎爬起来,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出制裁者的威胁气息。两辆黑色轿车在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gān吗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开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走呢。”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清俊的面容上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的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奔驰的车子里,头顶是尖厉刺耳的空袭警报,隐约能听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透过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的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地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对轰炸的日渐习惯,重庆军民摸索出了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了死伤。但日本人也随之改变了招数,并不是每次都真的轰炸。日本人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机的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辨。比方说……”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辨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个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老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qíng,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现出了一抹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他yù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qíng。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yù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我妈妈知道你回来了吗?”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放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了一眼她脚上的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给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本想和她一起去,可是妈妈不答应……”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苦是你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qíng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吗?”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的。”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的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qíng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qíng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疚。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来电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彦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吗,高彦飞也来了……”
这神qíng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些的话题,她却对他粲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一会儿瞧见你,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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