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动军阀,这是哪来的结论,谁给你这个定义的?”她紧紧盯着他,好像骤然间结下深仇大怨。主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艾小姐,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我来判断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和你辩论。总之,先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编下了逐客令。
艾默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走出报社大门,茫然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huáng昏时分,车流如织,天色还没有转黑,缤纷的霓虹灯已迫不及待开始闪耀。
三月的风,chuī在脸上凉丝丝的,艾默将手cha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过长街。
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疲惫的脸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结束的释然。
等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混杂在人群中,艾默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丛中,谁也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转头静静地看着她。
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
艾默擦去眼泪,大步穿过马路。
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着新书海报。
艾默驻足在海报前,看着熟悉的封面与名字怔愣许久,推开门走进书店。
暗色封面的书摆在最醒目的地方,绘有曼妙花纹。
编辑给它取了个靡丽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书到柜台付账,看见年轻的女店员专注埋头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同样的书。
女店员拿起艾默选中的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这本书。”
“好看吗?”艾默微微牵动唇角,“讲什么的?”
“是讲发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国爱qíng故事,关于一个军阀和一个女伶的,是苏艾的新书。”女店员指着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说我倒不爱看,这本书风格不一样,反正我一口气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谢谢。”艾默微笑,掏钱买下这本书。
“不过这本书还没写完,还有第二本,唉……”女店员接过钱,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作者能写出来,等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结局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最后的结局。”艾默喃喃自语。
“什么?”女店员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她的话。
艾默摇头笑笑,拿起书走出书店。
第八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听着远处人家隐隐传来jī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的脸庞透出安恬。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卿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翼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亨已不在了,只剩自己一双手支撑的这方晴空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卿替霖霖掖好被角,轻悄悄地披衣起身。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huáng树叶扫拢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jiāo融在一起。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伫立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薛晋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见那座山了吗?”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卿徐徐地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袭白色大衣,发髻松松绾起,犹带初起的慵容。
她凝望着薛晋铭。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的军服与雪亮的长靴却彰显出制裁者的冷酷。
她来到廊上,扶了栏杆,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吗?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被两座山峰挡住了,满山都是松林。”
薛晋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他点头。
两人静静地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天色却渐渐亮了,晨雾也隐隐散去。
警卫已等候在外面,门外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薛晋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到庭院的树下。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首。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qiáng的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温润,人如温玉,“你也珍重。”
她莞尔。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醒来不见母亲在身旁,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看到了下面的一幕。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那是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由一颗子弹壳改凿成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she击的纪念,保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薛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住挂坠,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卧房门外,念卿方yù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照片过……”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你也醒了?”门推开,念卿淡淡地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怎么还待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今天不上学啊,”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念卿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顺,一丝不苟地绾了一个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xing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嘛。”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哪,你好生瞧瞧镜子,如果这样都叫老,旁人岂不是不要活了!”说着,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念卿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念卿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qíng。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会对孤儿院有破坏。”
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的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xingqíng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怎么哄都不笑。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云开雾散yīn转晴。
车子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停住了——前方道路车子开不过去。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四处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隐匿在林间的几栋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白粉墙还算醒目。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地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根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汗湿两鬓,抬眼看了看还剩下的十余级青石阶。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的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照看孤儿院的是当地的一对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便,xing子却极要qiáng,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齐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有笑有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dàng着孩子们无邪的笑声,冬日雾霭仿佛也被驱散。
念卿噙着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转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chuáng上蜷缩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地看她走进来,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的名字,来到chuáng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逃难的人群里救回来的,母亲病故时她还是个婴儿,身为军医的父亲早已在南京殉职。在孤儿院里长大的英洛,xingqíng孤僻,不同任何人说话,只对蕙殊格外依赖。这阵子蕙殊去了昆明,她便终日缩在房里,前天生病发烧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会烧成肺炎。
见英洛不想说话,念卿便坐在她身边,轻轻搂住她,柔声将外间趣事讲给她听。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猫了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猛地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激灵,直往墙角缩。念卿啼笑皆非,将慧行一手拎了,“真没有礼貌,快向英洛妹妹道歉。”
“她哭了?”慧行歪头看。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chuáng,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还哭,羞死人!”
小英洛拼命把他推开,他却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地又去扯人家辫子。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chuáng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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