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地缠着念卿,非要把“小花猫妹妹”一起带回家。“小花猫”是他给英洛取的诨名,取笑人家哭花的脸,却不知自己满身脏污得更像只泥猴。
霖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拈花惹糙,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儿。说罢偷眼看念卿,又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xing子是不是像薛叔叔?我听殊姨说薛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qíng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下第三人。一直以来,她也从未将薛叔叔与母亲的qíng谊往别处想过。她自小就看着薛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qíng谊深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自己的妻儿。
每次见薛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谈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舒心,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薛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那yù言又止的神qíng,才令她怀疑薛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没见了,似乎这一两年都音信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qíng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在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薛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中,她也亲眼见着了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qíng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yù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口。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的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的人,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那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突然顿住,呆呆地望了望她,一转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顿时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地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gān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薛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的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了!”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着慧行,将他推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躲闪,噘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他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的意味听在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呢。”
林燕绮的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这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林燕绮一身风尘仆仆,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楼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薛晋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yīn,夜里有点cháo。”
林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挽起帘子,“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来了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着窗边,将烟盒递给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了。”
“是吗?”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向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地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山岚yīn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一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去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了。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沉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掏出烟盒。从烟盒中抽出烟时手指微颤,一支烟掉落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仿若听见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还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己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静默良久,微微侧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看向窗外枯树,待燕绮倔qiáng地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qíng?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吗?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地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却牵起奇异的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飞机的扫she,头顶上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吗?你试过拿着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吗?你试过在没有麻醉药的时候,qiáng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吗?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的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的脸色涨红了,qiáng自抿着唇平息qíng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己;后来遇着仲亨,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须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地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dòng的眼睛。
念卿凝望着窗外枯枝,淡淡地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整个市区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dòng,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时我恨自己,当日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了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住。燕绮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旁人太过亲近的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安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不自觉松懈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gān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抹得gāngān净净,脸上已恢复疏冷神容。她看着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睛,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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