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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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荫里洒下的散碎光晕模糊了她的神qíng。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住!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的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惊喜来得太突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了一句:“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为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chuáng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欢叫,俯身看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老板娘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做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huáng的图纸。卷轴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huáng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只能勉qiáng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着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里。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掉。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是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了。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住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拆迁通知已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搬走。”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于是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在卖。”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时候,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毁掉,想不到偏偏这张被保存了下来,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着图纸,激动得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jiāo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huáng的图纸,神qíng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洇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辨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呼出这名字,神qíng大变,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她倾身久久盯着泛huáng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上泛起的cháo红与眼底闪动的激动,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地bī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什么时候买下它的?”

  他静静地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吗?”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了知名的建筑师。张先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张先生一共留下了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的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地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地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细细地审视她每一分表qíng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她顿住,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却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的、懒懒的暖意,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的红晕。

  他温柔地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微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言说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昂起头,眼底焕发出夺人的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次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了一半。”艾默靠着露台栏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chuī得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地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地微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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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到大小姐,说昨夜被空袭,那蠢笨的厨子整宿未睡,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了一锅夹生饭。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边,两人神色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的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念卿见了她,神色一敛,若无其事地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林燕绮也回转身,微微一笑。

  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道:“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的。车子已备好了,燕姨远道而来,今日就请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地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她们一起去了,一路上坐在林燕绮与念卿中间,噘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时不时偷偷瞄向林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开去。

  林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只得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些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让人震惊,饶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qíng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仍想着或许能有一丝转圜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妻,他与她都不是绝qíng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林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似悬了块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着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在去年的大轰炸中全部被夷为了平地,现今又重建了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了。”

  “曾经被夷为了平地?”燕姨诧异,望着街边的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吗,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毁了,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了更宽的路,盖起了更高的房子,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她指向刚刚路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颗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林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什么叫加倍?”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他两拳还回来。”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向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林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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