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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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绮一震,万万没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到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霖霖回答,“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出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袋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林燕绮身上,趴着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和他这样亲昵地接触了,林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孩子软软的温暖身体趴在她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时的场景。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军队打了胜仗回来,”霖霖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去打日本鬼子的。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悟xing极高,立即兴奋地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的,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作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砰的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林燕绮却啊的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林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林燕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林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地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林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腐败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林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qíng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姨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在一起的qíng形……“这辣椒真厉害,眼泪都辣出来了。”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地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叙qíng。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薛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yù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

  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qíng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qíng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yīn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jiāoqíng。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qíng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yīn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qíng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yīn差阳错。

  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chūn水。

  若仅仅只是yīn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qíng愿,那是谁也休想勉qiáng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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