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yīn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qíng。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为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吗,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薛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还不是身在顺境中的林燕绮能够阅历的——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他总像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开心,也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可是出了医院后,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密谋、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林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qiáng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闭上眼,叹息滞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qíng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吗?”
林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刺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qíng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爱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林燕绮黯然而笑。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qíng别恋了,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林燕绮长长叹了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全心待我、视我如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提过一些,知道燕绮移qíng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得很近,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念卿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薛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听闻太多意外,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是轻声道了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林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林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已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jiāo,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在家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qíng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dàngdàng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时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林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想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吗?”
林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忍不住有些恼林燕绮,更恼薛晋铭。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xing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了;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林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爱的男子,我却得到了另一个深爱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不得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qíng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地看着她,心口一紧,有些微微抽刺的感觉,竟忘了是不是痛。“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
“因为你真正拥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一笑,眼里神色复杂得令人迷惘,却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的确是不同的,你属于新的时代,而我和仲亨都是旧式人,我们的时代已过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让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读书,要她学着像男子一样处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后必是你们这样的新女xing,才可堂堂正正生存于世。”
“夫人……”林燕绮失去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个dòng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女子,除却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给予的尊重、谅解与鼓舞。
第十一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三月
在废墟中修复重建,远比在空地上新建华厦高楼来得艰难。单单是对照着一张图纸,重构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却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来不及展开。
启安伏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纸里,手边是从废墟原址测量回来的各种数据,半日下来看得眼花缭乱。他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对面小圆桌后的艾默,她全神贯注几乎将脸都埋在资料中,认真模样犹如兢兢业业的小学生,分外可爱。
外面阳光明媚,花红柳绿,空气中弥漫这个季节独有的甜美气息。
启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艾默身后看她誊录抄写。
桌上厚厚的笔记本里,是她走遍当地图书馆和文史馆收罗来的资料,凡是与茗谷旧事有一鳞半爪的相关,她都详细记下,再对照分析,加以摘取。
这是一份无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气的鼻尖,鬓发也被汗水贴在脸颊。
启安轻轻抽走她面前一页纸,她这才惊觉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资料缺失得太厉害,需要考据的东西还那么多,照我们两个人的效率,不知几时才能真正动工。”他叹口气,“恐怕我们需要帮手。”
艾默闻言蹙眉,“着手重建当然需要帮手,但现在还在搜集资料,我们完全应付得来。”
“你不累吗?”启安审视她的脸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写稿了?”
“也没有怎么熬……”艾默支吾着转动手中的笔,人却被他一手拽起来。
“别这么辛苦,休息一下。”他摇头笑,推开身后玻璃门,拉她到露台上,“看,阳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将人包围。
不经意看见一只粉白蝴蝶从栏外飞来,悄然停在他肩头。
白的衬衣,粉的蛱蝶,都被阳光照得清清透透。
风从海滨chuī来,撩人鬓发,拂动衣袂,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轻盈起来。
艾默正想提醒他别动,别惊走肩上的蝴蝶,他却侧首对她一笑,那只粉蝶悠然振翅而起,从他乌黑鬓角掠过,飘飘随风去了。
“启安。”艾默靠上露台栏杆,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这莫名冒出的傻问题令启安微微一怔,旋即莞尔,“好像很久了。”
艾默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凝视对方,笑而不语。
原以为邂逅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是小说里最俗套的qíng节,却原来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艾默仰头嗅到风中花香,“这样好的下午,应该泡一壶红茶来慢慢喝。”
启安微笑,“最好是薰衣糙风味。”
艾默弹个响指,“好主意,一份薰衣糙加一小份菩提叶。”
看着她欣然转身回房间,翻出茶壶径自去泡茶,启安凝望她的背影,双臂环胸,心中又浮起盘桓过无数次的问题——
她是谁?
艾默,她说这个名字是根据拉丁文取的,Amor,爱神的名字,象征着爱。
她说了她来到这里的原因,说了她笔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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