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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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她要写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没在时光背后的秘密。

  她说她会找到答案,还原真实的茗谷,还斯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已猜到的。

  然而当她拿出那本装帧jīng致、署名苏艾的书,当他以震撼心qíng读完这本女子笔调的传奇小说,才知一切远不是这样简单。

  如果书里悱恻的往事都是真的,那么她知道的故事,远比他知道的还多。

  如果说字里行间的深qíng都是一个后世女子的凭空假想,那么那些连他都茫然不知的隐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远的缘起,她又从何捏造得来?

  数十年的岁月,生离死别,风流云散,还有谁会如此念念不忘?

  如果印在书脊上的两个烫银字:苏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颜,那么隐匿在艾默这名字之下的又会是谁?

  莫非——

  启安下意识地摇头,甩掉那些绝无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茶好了,来帮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语声从屋里传来。

  启安收回思绪,见她托着茶盘走出来,长发束成马尾垂在一侧肩头,壶中薰衣糙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笑着接过托盘里的骨瓷郁金香杯子,摆在露台遮阳伞下的木桌上,细心将杯勺摆成相对角度。艾默浅浅笑着坐下,端茶轻啜,茶气氤氲在眼睫眉梢,别有一番娴雅。

  启安低低地叹了一声。

  艾默抬眼看来。

  “这烦琐的工作,做起来远比预想的枯燥,要不是有一个最好的搭档,真不知有多头疼。”他望着她,微微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倾慕。

  她是听惯了异xing赞美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迎上他温煦的目光,总是脸颊发热。

  “怎么会枯燥?”艾默搁下茶杯,低头一笑,“能够做这件事,已经不知有多幸运了。”

  他深深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爱这个地方。”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难道你不爱?”

  启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对这宅子的感qíng,或许并没有你来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偿还长辈的一个心愿,这你是知道的。”启安缓缓地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废宅的好奇多过尊重,兴趣甚于感qíng。但你不同,你真心爱这里的一砖一瓦,尊重这里一糙一木,就像热爱自己的家园。”

  艾默侧过脸,心口发紧,像有一个隐秘的伤口突然被碰触到。

  启安的目光紧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

  “我只是对这个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我找来这么多资料,也不全是为了帮你重建这宅子。这些资料里很可能有蛛丝马迹的线索,能帮我推断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轻搅,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实早就写到尾声,卡在最后却一直写不下去,你想想这种滋味,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时候对着设计图,为一个窗户的细节也要苦思冥想几天几夜,恨不得去撞墙。”启安深有同感,却又困惑地皱起眉头,“但是你不同,写小说不需要像我们做建筑一样严谨,毕竟这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人物传记,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间,即使为故事重构一个结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你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寻找真相?”

  艾默一时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太亮,让她有一种想遁逃的感觉。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解释不了的执着念头,我大概是钻在这个谜题里出不来了。”艾默搁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却凝视她,毫无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缓语声问:“第一本书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爱的缘起,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不也同样是你的想象和重构吗?”

  艾默手里茶勺叮当一声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xing作家才能这样细腻,我真佩服你想象出来的每个细节,竟像是亲眼见过,真的在这里发生过……”启安赞叹,“你把他们的相遇相知写得非常làng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说更jīng彩。”艾默淡淡地回答。

  “小说可以很完美,生活却太残酷。”启安意味深长地一叹,“小说里你可以安排他们做一对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远,现实里茗谷的传说却是血淋淋的。”

  艾默一窒,脱口道:“那不是真的。”

  启安深深地看她,“可是茗谷毁于一夜大火,豹子伤人、督军遇刺这些都有据可查,是当年报章披露过的,你不也在文史馆看到了当年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苏联的档案不也言之凿凿地记载着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早就死了吗?”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我很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搁了杯子站起身,表qíng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gān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qiáng。

  启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个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奇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宝藏,却滴水不漏,无处下手。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细白的làng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地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台灯的橘huáng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chuáng头,对着泛huáng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huáng的纸上写了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糙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郁悒无助的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cháo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一九二六年的某一天。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消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huáng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洇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dàngdàng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làng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qíng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qiáng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qíng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qíng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大相径庭的际遇?

  她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为她痴痴耗去一生?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茗谷故园,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缱绻。可是另一个人呢,那倜傥翩翩佳公子,却将半生时光耗费在无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遥,只落得相思空寄。

  偶现于字里行间的另一个名字:薛晋铭,一钩一画,无不将怅惘直渗到人心里去。

  他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两面。

  故园毁弃之后,那双俪影从此消失,而他呢,形单影只的四少,最后又将走向何处?

  日记本里记载的往事,戛然中断在最扑朔迷离的时候。

  后来的那些信,写了许多年却从不曾寄出去过,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数十年时光……让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遗落了那一个血与火的时代,遗落了之间发生的故事。从那五十多封信里仅能知道,多年之后,霍沈念卿与她的女儿隐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庆,在那个血火淬炼的时期,和亿万中国人一起投身抗日卫国之役。

  日记本不能重现过往隐秘,那些信件却可以证明,当年大火中死去的绝不是传闻中的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并没有死,茗谷的男女主人只是一夜之间离开了茗谷,留下废墟和流言在身后,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是,言之凿凿的黑豹食人传闻,真的是空xué来风吗?

  艾默翻动旧日记本,指尖从纸页缓缓拂过,思绪在字里行间沉浮,总觉得遗落了什么,且是极要紧的……那又是什么呢?反反复复看这本日记已无数次了,却总觉得有个疑点被遗忘了,有一个环节怎么也串不起来。

  传闻中的豹子食人并非无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确曾在茗谷豢养过一只黑豹。

  为爱宠的女子驯养猛shòu,想来令人既惊愕又神往。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离面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时神不守舍,眼前浮现那红衣胜火的婀娜身影,裙袂铺展,丝缎闪动华美光泽。低伏在她脚下的黑色野shòu,皮毛如墨,眸子幽幽发光……“黑豹,那只黑豹!”艾默蓦地从chuáng头跃起,脑中灵光闪现,被遗忘的一环故事刹那间露出端倪。

  第十二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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