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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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燕绮怔呆了一下,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qiáng忍住。

  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林燕绮闻言大震,脱口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念卿不语,转过脸去沉默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言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dòng,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过去,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地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jian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ròu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敏言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dòng。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念卿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了什么地方。晋铭派去找她的人几乎把西安城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林燕绮亲自和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林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念卿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慧行进来,念卿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他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林燕绮笑盈盈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淡淡地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时候让老于送他们过去……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林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将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林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林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chūn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凑,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dàngdàng的冷清得很。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房门前走过去,念卿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chuáng。”

  念卿神色缓了缓,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只当生死都已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祇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在卧房门口驻足,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老于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却听夫人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未带,独自驾车出去了。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chuī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到何处才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着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qíng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yù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处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地觉察到旁人的目光,冷冷侧了脸,只是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婉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地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焰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的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的男子讪讪地朝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gān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地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个念头都被她看了个明白。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吗,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而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的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漫不经心地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得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jiāo好友面前不能讲的,却能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qíng,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qíng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逞起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qíng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目光有些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呆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另一边传来异常的声响,好像发生了小小的骚乱。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地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惊叫大乱,cháo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穿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识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在地,满地碎片残渣,除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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