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辆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摊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yīn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皇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迎面飞快而来,在身旁戛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打开车灯,终于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一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远远就看见了,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车子驶来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的容颜与淡淡的笑容。这竟叫林燕绮耳根发热,她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林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绮觉得森严、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淡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绮只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qíng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冢,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地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chuáng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笔挺戎装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光,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huáng的照片里。
林燕绮摇头无声而笑,一时心念百转,怅惘满怀。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地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事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有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林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林燕绮yù言又止地望着他,“晋铭,有些话,我早应该跟你说。”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可以。”他倾身凝望着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林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后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也是幸福的。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林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yīn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林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不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沉默,气息沉沉地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林燕绮的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林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无比安心熨帖。
蓦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林燕绮回头,见一个匆匆身影推门直入,竟没有一声通报,连警卫也没有拦住。
“夫人!”
来人竟是念卿。
林燕绮腾地红了脸,一眼察觉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仿佛来得太过仓促,喘得说不出话。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
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神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缓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第二十三记重庆一九九九年五月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qíng?这个,我知道得不多。”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上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吗?”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看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会认识这位小姐?”
“当然认识,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jiāoqíng。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没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的容貌与照片上的女子比较了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了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里,那里叫作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深刻。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走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心中希冀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qíng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的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的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薛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huáng的老照片喃喃地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嘛,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我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刚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得微笑起来。
他们的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禁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xing,人家是姓严。”
“姓严?”
这一声反问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时发出的。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在南京死难的亲生父母。”
原来如此。
严启安,他也姓严。
艾默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让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政府要员,名声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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