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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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走。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ròu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chūn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了。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个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他,并无亲厚qíng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吗?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么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qíng,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放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qíng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子谦之死,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qíng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枪决赵任志。他负气地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给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jian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家国,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的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有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jian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铁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我也写给你。”

  那日还在初chūn时节,重庆cháo湿yīn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字迹潦糙,指尖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得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的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的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画,笔尖的力气却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地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qiáng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上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láng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地瞧着她衣襟上的墨痕,目光上移,触到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chūn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再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洇开。

  下巴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受伤了!”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上的伤口,不由得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luǒ着上身,正要换上gān净衬衣。那颀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发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的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的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合,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的身子几乎倚上他的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着她的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苏苏,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眼前青chūn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地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旋涡里退出,远离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的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地试探着接近,软绵绵地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qíng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的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地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地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láng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qiáng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双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猝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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