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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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仿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转眼间车子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面,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在霍夫人倾身下车之际迅速低语了几句。霍夫人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回头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随他上车,不必同旁人多话。”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竖起大衣领子将面容挡了,随那侍从穿过站台登上专列。匆匆回头瞥去,见霍夫人从容站在站台中央,灯光映照她黑衣雪肤,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她一身担当。那几人来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送别的。蕙殊不认得这些面孔,仿佛只记得在傅府见过——当真是来送别,还是别有用心?她分辨不来,心中直觉,事qíng怕是不大顺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专列车厢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嘀嗒声都似敲打在心头。车厢内很暖和,蕙殊脱了大衣仍觉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几名侍从立在车厢门口,沉着脸色,没人同她说话。

  难道真是事qíng有变,今日已走不掉了吗。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恋恋不舍离开,此时箭在弦上却又害怕走不掉。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bī近。猛然间火车鸣笛,轰然咆哮,震动沿铁轨一波波传来。那送行的几人终于退后肃立,两侧列兵同时立正敬礼。霍夫人缓步登上专列,在车门回头微笑致意。

  车门关闭,火车启动,徐徐向前驰去。

  就这么走了?许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蕙殊迷惘,心知事qíng发生了不妙的变化,却茫然不知所措。霍夫人上车之后便只在自己的车厢里,并没有过来,她的车厢与蕙殊所在车厢相隔,中间有侍从守卫,门也紧闭着。

  蕙殊无奈,在车厢内不安地踱了几步,也只得闷闷坐下来。火车却是越驰越快,一路鸣笛,白色蒸汽从前方滚滚chuī来。车窗外唰唰掠过高低起伏的屋舍,渐渐不见屋脊,转入树丛田野。半空中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雪片飞舞,打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六角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萧瑟原野扑面而来,苍huáng大地即将被飞雪覆盖。

  铁轨哐当,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时间霍夫人的身影与四少的面容jiāo替掠过眼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古句无端兜上心间,不知是应了谁的景。胡思乱想之际,火车摇摇晃晃,几时缓下来也不知道。待汽笛声响,蕙殊才惊觉火车竟停了。

  车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糙杂乱,连个站台也没有,只有一条泥泞路通往远处一片破败屋舍。蕙殊跳起来,正yù问侍从到了哪里,为何停车——却在此时,惊见那泥泞路上尘土扬起,高低荒糙丛中,有一辆汽车飞快驶来。

  卷二一程归雁·致君缠绵

  第九记茕茕影·怅怅思

  泥泞路已到尽头,车子在不远处停下。身后包厢的门也同时滑开,神色忧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来,发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换回一身轻简衣装,婀娜中别具傲岸。她从车窗望出去,眉头紧蹙,“怎么只有一部车子赶到……派人下去接应,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这兵站已废弃好几年,平日没人往来。”侍从眼尖,蓦地看见车上有人下来,“您瞧,那不是公子嘛,还有许副官!”

  车里果真下来四个人,开车的就是许铮,其余两名侍从将一人左右簇拥,大步朝这里赶来。一队卫兵下了火车,迅速迎向他们。

  “许铮受伤了!”霍夫人语声一紧。蕙殊惊愕望去,见许铮捂着胳膊,半边袖子染红,不由大惊失色。片刻后只听得靴声橐橐,许铮当先一步跨进来,叩靴道:“报告夫人,属下完成任务!”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变。

  许铮咬牙,“其余人,全部留下断后。”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霍夫人的目光从许铮脸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车窗外衰糙连天,唇间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许铮抬头yù说什么,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开车,叫司机全速行进。”

  “是!”侍从肃然立正。

  “让随行医生过来看看,许副官伤得不轻。”霍夫人走近许铮,查看他伤势,却自始至终不曾理会许铮身后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瞧见那样一个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牵引。尽管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他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浓密。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卫兵的簇拥下,愈发显出清瘦。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他也一言不发看着霍夫人,目光却显出yīn郁憔悴。心中隐隐已知道这人是谁,蕙殊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大督军霍仲亨的公子?就是传闻中骄横跋扈,令霍夫人颜面扫地的霍子谦?

  霍夫人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车厢。

  许铮忙出声唤住她,“夫人!”她漠然回过头来。

  许铮尴尬地顿了一下,不得不将霍子谦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绑缚的双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绑来的。霍夫人终于正眼打量这位霍公子。

  “这次怎么没跑掉,你不是很会逃么?”她审视着霍子谦的láng狈形状,语声冷漠,不掩讥讽。披在肩头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浅灰色学生装的霍子谦显得异常清瘦,被缚的手上骨节微凸,半垂的脸上,睫毛yīn影深浓,目光也藏在yīn影里不可分辨。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凭她的目光刺在脸上,只是深深避让。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qíng。这霍公子,和外间的传闻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qiáng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俱厉。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

  弱者最易令人同qíng,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对霍子谦已生出一丝不忍。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须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qíng,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传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做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的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cao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qíng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qiáng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qiáng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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