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huáng的枝条。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yīn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jiāo融在一起,令空气压抑得无法呼吸。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还是写点什么吧,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qíng,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对四少不加掩饰的仰慕。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发生在北平的事qíng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蕙殊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他那般深qíng仍不能将之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暇可击的容颜。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若愿对你好,便是chūn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头,始终不再露面。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xing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但更多时候,她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笃笃。敲门声很重,许铮硬梆梆的声音传来,“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开门。
“夫人请祁小姐过去。”许铮站得笔挺,目光垂视地面。
“好,我这便去。”蕙殊点头,转回桌前将日记本收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这动作看在许铮眼里,却以为她不qíng愿去陪夫人。见许铮杵在门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懒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欢你,你有空陪她说说话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许铮嘴角扯了扯,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错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铮有些讷讷,似乎唯恐她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乐意陪她,夫人其实心地很好……”
“我没有不乐意呀。”蕙殊笑起来,想了想又悄声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点怕她。”
许铮脸色也缓下来,“怎么会,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么没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问,“难道她总是一个人?”
“以前夫人身边有个桂姐。”许铮迟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随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难之jiāo。半年前,夫人的车子被激进分子投了炸弹,当时夫人临时有事下车,里边只有桂姐一个人,她因此遭了难。那之后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亲近。以往旧仆只剩一个萍姐,平日忙着照顾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边。”
炸弹、刺杀、死亡,这些事听上去如此遥远,却被他说得如日常三餐一样普通。这都是蕙殊闻所未闻的事,连想象都十分困难。大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专列,随行有侍从,连总理府上也对她礼敬三分。她所过的日子,原该是风光八面,华奢气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觉难受,脱口问道:“那她的亲人呢,难道连朋友也没有么?”
许铮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个妹妹,不在身边。”
哦,那个妹妹。蕙殊立时想起来,那个传闻被未婚夫当众悔婚的可怜女子。姐姐是这般风华,那妹妹应当也是美人,为何遭遇却这般不幸。蕙殊叹口气,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车厢外。许铮不再说话,侧身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已是huáng昏时分,天色yīn晦,车厢里提早亮了灯。橘色灯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坚毅五官平添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
台灯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夫人。”蕙殊唤了一声,她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见。
蕙殊抬手敲门,她这才一惊抬眸,露出温柔笑容,“祁小姐,请进来。”
“我打扰你了吗?”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专注写着什么。
霍夫人将一页纸笺随手折起,“没有,我只是在写信。”
蕙殊忽起顽心,歪头笑道:“给督军的信吗?”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给我妹妹写信。”
“噢。”蕙殊略怔,看着霍夫人将那信纸折好,夹入桌上一本册子,却不小心从册子里落下薄薄一片东西。她尚未察觉,蕙殊已眼尖地瞧见,忙上前捡起,“您掉了东西。”
是一帧照片。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佩元帅剑与绶带,身旁倚坐着神态婉约的霍夫人,身穿繁绣旗袍,膝上抱着个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乌溜溜盯着镜头,拇指还吮在嘴里。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宁馨美好。
“真可爱。”蕙殊由衷赞叹,被那小女孩儿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将照片递回去。
“她现在已长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温柔,“是个淘气的孩子,当真见到她,你一定会头疼。”
蕙殊叹道,“她真像一个Angel。”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照片上的霍夫人妆容素淡,倚在那威严的男子身边,浅笑如初荷。
真美。她应是幸福的吧。然而不知为何,另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过,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谦。如果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继母与妹妹的光芒下,可还是他父亲的天使?
“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jiāo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jiāo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cha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外头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qíng况不大好!”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fèng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gān的外人挡在外边。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也不知道qíng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qíng加重。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chuáng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she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靠。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ròu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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