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吗?”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qíng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薛晋铭扶住她摇摇yù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yù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这泫然yù泣却又qiáng作坚qiáng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yù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chuī得纱帘起伏不定。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jiāo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吗?”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cháo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今晚的蒙公馆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fèng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仿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吗?”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他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方洛丽咬唇不语。他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吗,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贱自己来取悦我?”方洛丽手上一颤,摔落酒杯,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的手指滑上她大腿丝袜,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抹在掌心。
第二十五记险峰转·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qíng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gān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qíng报,可陈久善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仿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蹊跷在哪里?”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仿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翁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jiāo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到来,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她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吗?”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xing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蕙殊面无表qíng,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作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gān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来。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52书库推荐浏览: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