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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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他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滋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正值风头làng尖的时候,她患病的消息不愿被外界得知,以免另生枝节。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不辞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宁静的海面飘散,如同làng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她开口唤他名字。他静静等她说话,等了良久,耳边只有海风chuī过的声音,jiāo织làng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chuī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she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chuáng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xing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夫人现在的qíng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qíng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黑色车队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五月熏风拂暖,车子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cháo红。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家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给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不着这些花开了……”

  他扶着她臂膀的手,蓦然一紧,脱口道:“胡说。”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仲亨给这里取名茗谷,谷,有归隐林泉之寄寓。”

  “茗,则取自白茶花的别名玉茗。”他接过她的话,微微笑道,“我也爱这花,还曾想,日后我若能有一个女儿,便也取玉茗为名。”

  他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笑意深浅,浮沉心绪却无痕可寻。白茶花期已将尽,莹白细碎的花瓣随风chuī落,扬扬洒洒,铺散在门前一小段青石阶上,风里芬芳远送,远处木棉摇曳一树红焰,天际流云无声。

  侍从仆佣远远迎出门来,从大门一直站到台阶下。

  “妈妈——”脆嫩的童声骤然传来,念卿一震,抬头看向大门,忙叫人近前拦住。然而冷不丁侧面围栏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突然翻上墙头,手舞足蹈地就要扑向念卿。

  女仆惊慌的叫声随之响起,“霖霖小姐,快下来!”

  “拦住她!”念卿的惊叫声里,薛晋铭箭步上去,捉住那红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在她稚嫩愤怒的尖叫声里,将她从那一人多高的墙头拎下。

  “坏人!坏人!”霖霖发辫松脱,长发乱如蓬糙,身上脸上都蹭满墙上灰泥。薛晋铭刚要松手放她到地面,她扭头一口咬在他手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削手枪不由分说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帮忙,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晋铭的手背就是不松口。蓦听得夫人唤了声“霖霖”,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霖霖一呆,抬眼见到母亲被人扶着,拿手绢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过气来。

  “妈妈!”霖霖终于松开薛晋铭的手,无视那渗出血丝的细小牙印,只顾挣扎着扑向念卿。念卿慌忙退后数步,冷下脸来,弱声道:“说过不许爬树翻墙,为什么又不乖?”

  霖霖大声委屈道:“是夏姐姐不许霖霖来,霖霖有乖的!”念卿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一直陪着霖霖的并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莲。

  四莲一身白衫蓝裙,发辫剪短,俏皮地束起,额前略微烫了一点卷发,整个儿便焕然一新,浑然脱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谨,俨然一个文静清秀的新式女学生。见霍夫人这样看她,四莲早已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唤一声,“夫人。”

  念卿微笑点头,却顾不上同她问候,霖霖已不高兴地闹起来,扭着身子定要扑向母亲身边。看着她急出汗的小脸,念卿心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薛晋铭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时心软去抱孩子,忙一手揽了她,示意四莲抱走霖霖。四莲方一挨到霖霖,小姑娘就恼怒起来,张口作势又要咬人。念卿将脸色一沉,对霖霖硬声说:“你不乖,这个脏样子还咬人,妈妈不想抱你!”

  听得她这样说,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脸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四莲俯身来抱她,她将脚一跺,扭头转身就跑,一溜烟跑进大门不见人影。

  第三十二记心上伤·袖底血

  入暮天色很快转暗,余晖照进长窗,将镜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辉,也衬得她肤色更显苍白。家中女佣萍姐只能远远站在门口,看着看护、女仆帮夫人换了衣服,却连走进屋里帮她理一理头发也不能。夫人转过身,对她一笑,“去请薛先生和四莲小姐下楼吃饭,把大小姐也一并带下去。”

  “那夫人您呢?”萍姐脱口问道。

  夫人垂下目光,“从今日起,我都在房间里用餐,我的用具也和所有人隔开。”

  萍姐心酸难过,忍不住踏前一步,“可是夫人——”

  “你别进来。”夫人抬手一挡,蹙眉道,“你要照顾霖霖,小孩子是最容易被染上病的,往后你也不要踏进我的屋子。”

  “是。”萍姐眼里涌上泪水,低了头,一言不发退出门去。

  “等等。”夫人复又将她叫住,想说什么却又迟疑,默了半晌低低开口,“她,这些日子怎么样?”

  虽只一个她字,萍姐自然明白说的是谁。

  “还好,一直吃着药,身子也康健。大夫说念乔小姐qíng绪安稳,可以让她偶尔出来走动,也见一见家里人,理当有好处。”萍姐又低声道,“前阵子少爷回家,还带着夏小姐,我便没敢让人陪念乔小姐出来散步,怕被他瞧见……”

  夫人脸色微变,“少爷问起过这事吗?”

  萍姐忙道:“问起过一回,我照夫人的吩咐,只说念乔小姐早就回乡下去了,少爷便没有再问。”夫人微微点头,似有些疲惫,抚胸缓缓坐回椅中,“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头你领两天假,去省城看看女儿……凌儿念书还乖吗?”萍姐噙了泪谢过夫人,连声说凌儿能有今日,全靠夫人眷顾。

  夫人笑笑,让她自去照顾大小姐。然而萍姐退出去片刻,又急忙地回来,直说大小姐不肯下楼,摔了一屋子东西,吵着要见夫人。

  念卿无奈,起身戴起面纱,又拿帕子掩了半脸,匆匆往霖霖房里去。远远就听见屋子里乒乓摔东西的声音,萍姐上前将门一推,一只小孩的鞋劈面飞来,几乎打在她肩头。萍姐忙道:“大小姐快别闹了,夫人来了!”

  她话音未落,里头混乱声响骤止。念卿蹙眉越过门口一堆凌乱散倒的衣物玩具,看见那只周身漆黑的豹子俯卧在屋子正中,一双琥珀大眼迫视前方,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小主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见到是念卿进来,它欢悦地站起,作势要扑向女主人怀抱。

  “墨墨!”坐在粉红小chuáng上的霖霖圆瞪大眼,出声喝止了豹子墨墨。她乌黑柔亮的头发已梳成两条辫子用缎带扎起,雪白崭新的裙子穿在身上,小脸也洗得gāngān净净,瓷样肌肤chuī弹可破,大眼睛乌溜晶莹,眼泪还挂在眼角。看见母亲终于来了,霖霖忙用手背胡乱将眼泪一擦,将身子挺得正直,哼一声扭过脸去。

  念卿让仆人都出去,反手将房门带上,远远站在门口看她,既不过去也不说话。霖霖和她大眼小眼地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嘴一扁,“妈妈坏,妈妈不爱霖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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