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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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哭,可是哇的一声还没冲出嘴边就止住,眼泪打着转也没有落下来。因为她看见母亲脸上早已布满泪水。

  “妈妈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语声哽咽,“可是妈妈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会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针,你明白吗……”

  “霖霖不怕打针!”霖霖一骨碌跳下chuáng,就要向她奔过来。

  念卿慌忙退后,“不许过来!如果你碰到妈妈,妈妈会病得更重,会死掉,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

  “死掉?”霖霖呆呆站住,小脑瓜里还不太明白死掉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见不到妈妈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于是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睁大眼睛茫然望住念卿,“霖霖生病了,为什么妈妈可以抱抱?”

  念卿语塞,只能答道:“因为你是小孩子,妈妈是大人。”

  霖霖歪着头想了一想,如大人一般叹口气,“小孩不好!”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为笑,柔声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饭,快快长大,变成大人就可以来抱妈妈了。”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兴,“妈妈生病,爸爸为什么不回来?”胸口隐隐窒痛,令念卿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无声落下。

  “妈妈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红了小脸大声道,“爸爸坏,妈妈不抱他!”

  夜里在四莲和萍姐的安抚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门边悄然凝望她睡颜,看了许久才转身,缓步走过走廊,在楼梯处见着沉默而立的薛晋铭。他看她穿上一身骑马装束,手里拿了披肩,便皱眉问:“你还要出去?”

  外边天色早已黑尽,夜风也转凉。念卿轻轻点头,“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晋铭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皱眉问:“一定要骑马?天都黑了,还是让人备车吧。”

  “不远,就在后山,骑马走山道很快,车子反倒要绕路。”她不由分说在前领路,带他穿过后苑,来到马厩。二人各挑了马,并辔穿过月色朗照的庭院,缓缰徐驰在山道上。夜里花香越发馥郁,熏得空气也似酿过一般,湿润的夜风微漾着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后,请大夫开始那个新颖大胆的疗法。”念卿平静开口,语气轻快,将那极具危险xing的人工气胸疗法说得如一个新鲜的游戏。

  “你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吗?”薛晋铭语声微涩。

  “也不会比这样拖下去更坏。”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薛晋铭黯然说不下去,不知道至少还能怎样。

  “我已想过,这样拖着,或许可以拖得久一些,给仲亨和霖霖的担忧却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担的已经够多,霖霖又这么小,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将她染上……我亲眼见过念乔的母亲死于痨病,也见过梦蝶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我不想重蹈覆辙。”她微仰起脸,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洁,轻轻叹道,“若能一搏,赢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顾,输了也了无遗憾。”她有条不紊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平常事;担忧着丈夫与女儿的感受,却不提他,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悲伤。

  薛晋铭木然听着,心上有发僵的麻,只听着她语声幽幽,偶尔夹一两声咳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低低说下去,“我此生没什么再可遗憾……仲亨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和霖霖都足够勇敢,他们会好好的……除此,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坦言。薛晋铭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的表qíng,挽缰的手紧握成拳。念卿也不说话,低叹一声,挽住缰绳,驻马在一树高大木棉之下。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huáng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低吠起来。生锈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头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积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极少有人走过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的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廓。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当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qíng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障碍与现实——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chūn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睛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头有些发颤。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念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悦地一件件抓起来,比画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乔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睛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尖叫着这一句,直至被薛晋铭钳住双手,qiáng行带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警卫熟练地拿出注she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到门前下了马,她不理会迎上前来的萍姐,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应声,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念卿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xing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视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名倾城的云漪。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夜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的管束令她不满,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我却不知道,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脱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教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肺腑。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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