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双城记之一]_乐小米/纪伟娜【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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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海南岛为什么害怕警察,我们不知晓,唯一知晓的是一个曾经像软瓜一样懦弱、像娘儿们一样黏糊、在我们的生活里时不时充当叛徒的胡巴,为了一个叫做海南岛的男孩子,在监狱里坐了七年的牢。

  当他出狱的这一天,没有对海南岛、对我说一句埋怨的话语,只是抱着我们,像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样哭泣着。

  可是,他的兄弟海南岛的妹妹,却这样仇恨着他,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语——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胡巴瘦削的身体晃dàng了一下,他qiáng忍着泪水,冲着我和海南岛笑笑,语调异常gān涩,他说,我……想见我妈。

  我们总在自己最无助时,想到自己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寻找着安慰,比如此时的胡巴。

  海南岛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就往车站外面走去,我突然感觉到他全身传来的颤抖,对于胡巴,他始终怀着如此巨大的内疚,虽然不曾言语。

  我看了看小瓷离开的方向,跟海南岛说,你先去找小瓷吧,我和胡巴一起回你家。

  胡巴看了看海南岛,瘦削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说,老大,小瓷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还真不安全,咱们先去找她吧,我妈反正在家里,随时可以看到。

  海南岛说,这死孩子,得让她长点儿记xing,我怎么捡了这么一妹妹,早知道就扔了她,让她自生自灭去!

  我说,别说气话了,小瓷也是青chūn期,正叛逆着呢,我青chūn期时,跟我妈都有仇,现在我可亲她了。

  海南岛说,不管了,她会回来的。

  说完,就拉着我和胡巴上了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的司机可真能侃,问我,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我说,在读书呢。

  他就说,哎呀,哪所大学啊?

  我笑,说,L大。

  他就想了想,说,哎呀,L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副院长,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找找他,通上关系,将来包个留校分配什么的。哎呦喂,妹子,现在的大学生,找个工作难着呢。

  说完,他又转头看看海南岛,说,你也是学生?

  海南岛说,大哥,你好好开车,别回头,仨小命可都在你手里啦。我哪儿是什么大学生,我是博士后。

  出租车司机说,啊呀,博士后啊,那你的博士前在哪里读的啊?

  海南岛一听,差点口吐白沫,他说,啊,大哥,博士这玩意儿奇怪着呢,读完了博士后才能读博士前。

  出租车司机说,哎,可挺新鲜的,那你博士前准备在哪里读?我有朋友在国内当导游呢,如果你考他们学校,我让他帮你通一通气。

  海南岛原本低落的心qíng顿时被这个出租车司机给带动了起来,我和胡巴的脸部肌ròu也开始松弛了一些,海南岛说,啊,博士前导游啊?是导购吧?我老师就是一导购,看样子你那朋友还没熬到导购的级别。

  出租车司机愣了愣,说,没事的,那朋友肯定认识导购级别的。你早点读书出来啊,现在的房价蹦得跟钻天猴似的,小年青,你书读多了也没用啊,买不上楼就娶不上妞啊。

  海南岛说,我不喜欢妞,我喜欢男人,我是GAY。

  出租车司机一听,两眼都绿了,直接不会说话了,屁股不自觉地挪了挪。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GAY,但是绝对理解海南岛说的“喜欢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司机突然发现自己落下了一个,回头问胡巴,哎,小伙子,你又是哪一行的啊?

  胡巴迟疑了一下,说,我四处晃dàng。

  出租车司机说,你在哪片地界儿晃dàng啊,我看看我有没有朋友在那里,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胡巴觉得自己可能在监狱里呆久了,刚才的回答一点儿娱乐jīng神都没有,完全不能让这个全能型的司机大哥发挥娱乐大众的jīng神,所以,索xing也不管不顾了,说,大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那司机居然相当镇定,说,啊,刚放出来,那你什么时候准备再回去啊?

  胡巴原本瘦削的小脸被司机直接给问肿了,我回头,跟海南岛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出租车司机被这难得的沉默给弄得不习惯,转脸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胡巴和海南岛,半天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胡巴说的那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监狱?他的身体直接抖了一下。什么话都不说了,大力踩油门,叮当乱响的桑塔纳开出了兰博基尼顶级配置的速度,像一阵风儿似的往目的地刮去。

  我们三个人上楼时,脚步突然轻了起来,空气里似乎只有胡巴的心跳声。

  海南岛cha入钥匙,扭转,轻轻地打开了门。他的手刚要往开关上放,一个女人沧桑颤抖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别……别开灯。

  妈——

  吴红梅那一声落下之后,胡巴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整个人突然跪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摸索着,爬到了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

  吴红梅在黑暗里,双手摸索着胡巴的脑袋,摸索着他的轮廓,生怕这是一个梦,她的嗓子里憋着压抑的喘息声,最后,在确定自己儿子千真万确地回来了之后,她的嗓子像被割破一样,爆发出痛苦的嚎哭——啊啊啊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暗夜之中,相拥而泣的母子。曾经相依为命,到后来两相别离。那时的他,刚吃完她亲手做的长寿面没两天,十六岁生日刚刚过,她似乎还能记起他吃猪头ròu馋猫时的模样,那天的他还对着自己笑,说自己长大一岁了,会更加听话,更加懂事!然而,不出两天,他却因为打劫而伤了人!

  七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天空,直直地塌陷了下来。同很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去之时一模一样。那天,她跪在麻纺厂的大街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哭叫着,老天啊,你还要不要让人活了,怎么一个都不给我留下啊!这相同的罪啊……怎么让我受两遍啊。

  从那天起,她就旧病复发了,卧chuáng不起。

  我妈那两天也跟着哭,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善良。

  有一段日子,她经常端着粥啊、骨头汤去送给吴红梅,一边叹息一边跟老艾说,这老古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汉子没了,儿子也进去了,这可怜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没见老天这么糟践人的。

  老艾说,要是我也跟老古似的,一去好些年,你是不是也跟吴红梅似的等我啊?

  我妈这时又恢复了本色,白了老艾一眼,说,你要敢走一天试试,老娘马上就改嫁!让你闺女改姓!不信,你老小子就给我试试!

  我爸就冲着我笑笑,意思是,看到了吧,你妈这个母夜叉。

  只是当时的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内疚就像一枚沾满了腐蚀剂的种子,落入了我的心中,日日夜夜样吞噬着我的心脏,我没日没夜地想着胡巴离去时的呼喊——

  ——老大。

  ——土豆。

  ——妈。

  妈——

  呜呜呜——

  妈啊——妈妈啊——

  暗夜之中,胡巴在吴红梅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在向母亲倾诉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还是想跟母亲诉说整个事件的委屈。

  在吴红梅的怀里,他是一个受了七年委屈却不能言的孩子。

  就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啪——重重地,落在了胡巴的脸上。

  我和海南岛都愣了,胡巴也愣了。

  一直在嚎啕的吴红梅,终于说话了,她指着胡巴的鼻子,说,你个小畜牲!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去抢劫!你想要了我的命啊!说完,她就挥着胳膊狠命地冲胡巴打去,一下、一下地落在了胡巴的身上,胡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母亲发泄这七年来的恐惧和心伤。

  吴红梅狠命地撕扯着胡巴的衣服,大哭,她说,咱家穷啊,但是咱不能偷,不能抢啊!你这个小畜牲啊!你怎么就gān出这种事qíng来啊!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胡巴哭泣着,抱着母亲的手,只是喊着,妈,妈啊,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让妈伤心了,让妈遭罪了,妈啊,妈,你就使劲地打我吧,打死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啊呜呜呜……

  吴红梅突然停了捶打胡巴的手,紧紧地把胡巴给抱在了怀里,又恸哭出声,妈怎么舍得打死你啊,你是妈的命啊!打在你的身,痛在娘的心啊。

  泪水纵横了她的脸,在黑夜之中,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胡巴的脸。拼命拼命地看,生怕错过了一丁儿点。

  她不敢开灯,生怕看到儿子不是七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她惧怕这样的相聚,一个母亲,和自己骨ròu相连的儿子,七年的一别。然而,她确实那样认真地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看他瘦削的脸,看他长大了的容颜,这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却是让她日日揪心夜不能寐记挂着的。

  暗夜里,她看清了他的脸。

  我看着这一幕,双眼泪流。海南岛的脑袋转向一边,嗓子里压抑着浓浓的哭腔,他突然握紧我的手。

  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他也哭出了声音,眼泪滴落在我的发间,他的声音抖动着,像个离家迷路的孩子一样,他说,我也想我妈啊。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泣爆裂在他的喉咙间。

  一直以来,海南岛总是避忌“妈妈”这两个字,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天生就是孤儿,或者是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哪个神仙用稀泥给调和出来的。

  以前,看到吴红梅抽打胡巴时,他说,我妈才不会这么打我呢。然后,眼神之中有难以觉察的泪影,只是当时我没有在意。

  看到我妈时不时尖刻时,他说,我妈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我妈是一个好女人。回忆之中的他,眼神里突然有温暖的光芒。

  我低着头,轻轻抱着海南岛,任由他的眼泪滑落在我的发间。我突然发现,比起我一直认为神秘的夏桐,海南岛才是我身边最巨大的秘密。

  他是我的老大,我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他是一个孤儿,却无意之间总是会说起妈妈。

  他不肯办理身份证,甚至不肯报户口,一直以一个“黑人”的方式存在着,和马小卓合作成立公司,也只是私下弄了一个契约。

  他出名的胆子大,经常打架斗殴,却莫名地惧怕警察。

  他那么重qíng重义,却会让自己敬重的老穆帮自己顶罪,让自己的好兄弟胡巴替自己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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